第五回

“你回來晚了。”

齊無爭遠遠的便看到師祖在躺椅上等候,心底當下一緊,便加急腳步趕回。“師祖。”他自知有愧,便停在老人身前,躬身接受訓斥。

老人猶未開眼,只道:“現將柴禾放下,用過晚飯再說。”

“是。”

齊無爭食不知味,胡亂吃了一些收好碗碟便折回面見師祖。師祖仍動也不動的躺着,儼如坐定的老僧,灰色的長袍在已降臨的夜幕下不可分明。

他恭謹的站在一側,等待師祖開口。可良久之後,老人仍動也不動,竟似睡去。齊無爭便向前查看一番,轉而繞回寢室取來張毯子覆在師祖身上,退了兩步站着靜候。

這一站,便是大半個時辰,月娘也由樹枝到了樹梢。

灰藍色的天空澄明,淡黃色的凸月周圍是淡淡的風暈。齊無爭有些出神,這種感覺又令他想起小時與無情無心一起倒在草地上數星星看月亮,嘴角也不知不覺間勾起。

這些年過去,天空、星星、月亮卻似從未變過,變得只有仰望它們的人,及人的心境。

老人忽的咳了一聲,齊無爭忙向前一步。老人睜眼便見到齊無爭擔憂的神色,只暗歎一句也便沒再訓斥什麼。“天色已晚,早些歇息。”他說完便裹着毯子離開,齊無爭應了一聲也離去。

躺在榻上,齊無爭卻是怎麼也睡不着了。師祖雖沒說什麼,反感的態度卻再明顯不過,他不可能不明白。可,他又怎能真如師祖所願,一輩子呆在這片山林做個隱者!

他一大早便起來練功,眼下是一夜未眠的痕跡,頭也昏沉沉的。想了一整夜,齊無爭終於打算將一切和盤托出。

“師祖。”正吃着早飯,齊無爭忽道,戒慎的放下碗筷。

這頓飯已持續過久。

老人微怔,卻也準備已久。他也是輾轉到了半夜才安眠,心中盤算着徒孫異樣的種種可能。“講。”他沉道,竟還是不能很好的接受——齊無爭畢竟是齊燕行唯一的孩子,齊燕行亡于山下恩怨,他又豈能輕而易舉的放齊無爭下山。

但,若齊無爭當真提出,他也絕不會反對。

“昨天我碰到一行走鏢的鏢師。”齊無爭淡道,心中卻是忐忑不已。

“如何?”老人開口,與齊無爭的話緊緊銜接,顯得迫不及待。

“他們迷路了,我去引路。”齊無爭道:“昨夜因此晚歸。將他們送過那段危險的地方,我便與他們無關了。”

老人心底一驚,臉色和緩下來,片刻後道:“你與他們約好?”

齊無爭點頭。

老人淡笑:“那便快去,失約失信。”

齊無爭驚喜,“多謝師祖。”

老人含笑目送齊無爭驚掠而去的身影,臉色卻漸漸沉下。

鏢師,鏢師到這裡做什麼?他起身收了東西轉回寢室,不久後換了身黑色長袍離開。

“你來了!”坐在樹枝的古蘭最先看到齊無爭,也最先招呼。齊無爭停住腳步時,她一躍恰好落在齊無爭身前。

齊無爭點頭,也衝古振山示意。古振山卻是微驚,這少年來了便可啓程,不過他卻比約定時間早了近半個時辰。

與齊無爭走的最近的仍舊是古蘭,周身帶着露宿的沁涼潮溼。

“你來早了!”古蘭小聲笑道。

齊無爭則是不答繼續前進。

偌大的一片林子,自然不可能只有祖孫二人,自然也不可能除了祖孫二人只有盜匪。

蜀山,向來是九州最神秘的一處天地,向來孕育着千奇百態的生命。

老人一躍便到了樹梢,矯健的身形一點也不像老人。在半空行了大約十里,他收勢踩在地上。此刻的地面,已沒有之前的崎嶇,有些地方甚至隱約能找到人爲開採的痕跡。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的自道旁閃出二人,揹負着長劍橫在老人身前,作勢相擊。

老人遂挺了腳步,捲起長袖負手身後,喝道:“連我也不認得!”

那二人已經,忙躬身作揖:“不敢!”說完便讓開一條道,恭送老人離去後隱身道旁。

連續又過了幾十道類似阻礙,出現在老人面前的是一道隱藏起來的小徑——不認得的人看來仍是密林的一部分,但對與識得的人而言,則是一道秘徑。

同色的植物,不同的枝葉,這便是叢林裡最膽大的秘密了。

小徑延伸百多米,盡處是高數丈直上直下的懸崖,上頭密佈藤條。老人走進端詳片刻,揮手撥開糾纏不清的藤蔓,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入口便出現眼前。

入口陰森無比,長度更是不可測。老人摸索着前進,手指撫在壁上確定方向——真正的通道,在成人胸口高度有隱約可辨的浮刻,或捲雲或明火,乍一觸摸雜亂無章,實則是井然有序。

爲了增大進入的難度,這山體內部的通道蛛網般縱橫,一旦不注意誤入歧途,走出的可能性近無。

摸索了近半個時辰,轉了十幾個彎,眼前驀地出現光線。微黃色,甚至比不上十五的月色明亮。但,這點光線,對於才走出漆黑的人而言,已然足夠。

乍見光亮,老人有些接受不及,忙拿袖子擋了一下。

不同於方纔秘徑,這裡的山壁上嵌了幾顆雞蛋大小的明珠,光線正是由其發出。隨着老人腳步的前進,光線也循序漸進着明亮,待眼前出現一道敞開的木門,內外光線已算均衡。

“先生。”老人尚未踏出,便聽清泠泠的一句恭謹的召喚。

老人微怔,嘆道:“你來了。”他未見話語的主人,卻也能辨出誰人,與奉誰之命。“消息倒迅速!”

來人是名着素白衣裙揹負長劍的女子,正微欠身站立,看不出情緒的臉上一副冷漠。老人睨她片刻,嘆道:“看來這幾年你們過得不錯,他人呢?”

“稟先生,正在閣中祭拜。”女子答道。

閣指的是劍閣,放劍之處,所能祭拜的也只有劍。

老人不以爲意的輕哼。“叫他見我,老地方。”他說着便拂袖離去,走了兩步卻又忽的停下,“記住一點,緋雪,我已算不上這裡的人了,毋須用這裡的那套。”

女子哽了哽,道:“是。”

看着遠去的背影,女子不禁怔然,該是有怎樣平淡的心境,才能放棄這裡的一切拂袖離去。但,她眼神微眯——既已離開,爲何還要回來?

那個他,是這裡的主子,也是她的主子,卻是遠去的那個他的曾經的弟子。那個他,姓雲名無爭,十多年前老人學堯舜讓位天下後這裡的主子。

雲祀風,老人的稱呼,也是沉寂多年後出現的最有才華的集大成者。可惜他志不在此,從三十年前帶了一個外人來此開始,一步步成了雲氏近年最大的損失,偏偏挽回不得。

這裡所有人共有一個姓氏,也便是江湖人只敢擱在心底的雲氏一族。

雲緋雪迅速趕往劍閣,雲無爭猶在祭拜着。當她推門而入時,擰眉嗤道:“緋雪,你逾矩了。”

雲緋雪臉色微變,向後退了兩步,躬身拜見:“緋雪知錯。”

雲無爭默然片刻,將手中的三炷香插在香爐,道:“說罷,他怎麼了,又爲難你了?”

雲緋雪一愣。這對師徒十多年前決裂,至今竟是連當年的稱呼也不願提及。這便是他,那邊也是他,生硬的宛若陌路。

她又哪裡知道,當年分別,兩人已斬盡一切關係。

“沒,先生叫主子見他,老地方。”她如實說來,縱然心中疑惑那老地方是何處,卻也明白這對二人定了若指掌。

雲無爭笑了笑,“你也跟上。”

雲緋雪又是一怔,有片刻的失神。

停下腳步,她萬萬沒想到二人約定之處竟是在那裡,往生界的懸崖邊上。劍閣正是建於往生界的入口,那個老地方則是往生界邊緣的一處僻靜地,由幾塊巨石圍繞,自成一片天。

在往生界匆匆走了良久,雲緋雪才意識到一個極嚴重的問題——身份如她只是護衛,絕沒有在此處行走的權利。除了雲氏族長,隱劍門主與光夜二使,這裡算作禁地。

她忽的戰兢起來,心底的不安令脊背發寒,若是出了岔子,或被人發現而沒有合適的說法,她定然落得往生下場。

雲緋雪冰雪般清冷的眸心沉下,變得幽暗深邃。她擡頭看了看眼前修長乾淨的背影,愈演愈烈的驚慌竟在到了頂點處陡然潰散。

遠遠看着只有老人一個人,到了近處,卻是又多了兩個,光夜二使。隱劍的光夜二使向來是對姐妹花,這屆則是不同,一男一女的兩兄妹穩坐隱劍第二把交椅。

見她跟來,那對正朝雲無爭行李的兄妹不悅的皺眉,雲緋雪心有惶惶的緊跟雲無爭身後,找尋安慰般緊捉短劍,一時忘了此舉不合時宜。見二人排斥便打算拜見後離去,豈料雲無爭捉住她手腕,當着二使之面。

雲緋雪疑惑,雲無爭卻不做任何解釋,連這不該的舉動都像無意之舉。她動了動沒有掙脫,便作罷,雲無爭卻在下一刻放手。

“您來了,師兄呢?”雲無爭向前幾步越過如臨大敵的光夜二使,與老人並肩而立。

“師兄?”雲祀風身軀微顫,片刻後冷言。

“是。”雲無爭恭謹道:“我與師兄的關係至死不改,這點師兄承諾過我。”

雲祀風不語,良久揚聲道:“你二人退下。”

二使臉色驟變,雲祀風既爲前任,自然不該對他們發號施令。二人遲疑的看着雲無爭,他苦笑着回首示意,也只好壓着滿腔憤懣離去。

雲緋雪心冷。既然將二使斥退,爲何留下她這個最不該在此之人。她本也該離去的,可她卻是最沒自主權的那個,只能故作鎮定的等。

先生並不喜歡二使,這是雲緋雪自他冷漠的聲音讀出的。不過也罷,先生不喜歡所有喜好權勢汲汲營營之人,他所不喜歡甚至討厭的,又何止是二使,包括雲無爭也入不得他眼。

能令他讚賞的,或許只有三十年前被他帶入的少年,也便是雲無爭的師兄。

蔓延開的沉默並沒有想象中的沉滯,雲無爭反而在這種情況下能盡心欣賞往生界的景色。往生界大概算作隱劍最美之處,絕壁、煙靄、藤蔓……

“他死了。”良久過後,雲祀風沉痛道。

雲無爭臉色猝變。他,這個能被這個已不是他師父的人主動提出的他,放眼天下也不過一人。“師兄他……”他想問原因,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大概是怎麼也無法接受這句話。

最後一次見師兄,他九歲,師兄的記憶中已經沒有他。九歲的他還只是個孩子,隱劍地位最高的孤兒。他的師父是隱劍之主,也是雲氏族長,儘管他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那一年,他已經接受師兄不會歸來的事實。

儘管只有九歲,雲無爭仍有許多事做,其中一件便是每日穿梭兩處,連接兩處。又有許多人暗中盤算着取代師父地位了,他必須儘早告訴師父讓他準備好,省的被攻擊個措手不及。

他已經連着出現三天了,卻仍不見師父蹤影。

又一次踏着夕陽出現,他見到前來尋師的師兄。

縱然二十年過去,雲無爭記憶猶新。

猝不及防的他嚇了一大跳,並非因四年未見的師兄,而是師兄身邊多了名火焰般的女子。二人笑鬧着吵嘴,時而那女子使力捶打師兄,好多次他按捺不住準備衝出替師兄教訓,卻又一次又一次的忍住。縱然是他,年紀尚幼,他也能看出師兄與女子之間並非表面那樣。如他小時,總調皮的撕扯師兄耳朵麪皮,無論怎麼用力師兄也只是笑着乎痛。

四年過去,唯一未變的是師兄的笑,不,連他的笑也變了,比他所知的更飛揚。

過了一刻,雲無爭從藏身的灌木後跳出,裝作不經意繞過師兄眼前。師父不止一次告誡他不許現身,他也藏在暗處錯過師兄三次,而這次,他不願,只要師父不知。

“小兄弟!”

師兄見他便笑着招呼,聲音也與他記憶有了差別,輕快不改。

師兄果真不記得他了,雲無爭想,心底黯然。師兄卻已經闊步走到他面前,大手在他頭頂摩挲,如他還記得一般。他低頭,不想將虛弱的堅強置於人前,縱然是待他最好的師兄。

“小兄弟認不認得住這裡的爺爺?”

爺爺?雲無爭難過,不過師父的年紀真足以當他爺爺。他點頭,師兄則笑的更開心,還衝那女子擠眉弄眼。

“他去哪裡了?”

雲無爭搖頭,卻聽到師兄自語:“果真又出去了,說他候鳥一樣還果真不假,秋天一到便見不着身影。”

秋天?雲無爭看看腳下,果真已有不少枯葉。既然秋天到了,他也沒必要每天來回奔波。

“小兄弟是否住在這裡?”

雲無爭指指身後,正是隱劍所在。

“可否請小兄弟幫個忙?”

雲無爭點頭。

“真乖!”師兄笑嘆:“請小兄弟告訴他,就說他不肖弟子就要成親了,喜酒沒他喝的了。”

雲無爭一愣,原來師兄要成親了。他又看了一眼女子,果真頰上泛起紅暈,定是師嫂莫屬了。

“何不親自說?”雲無爭一開口便後悔,他果真如師兄斷言的,說着師兄不習慣的話,用師兄不習慣的語氣。

“我找到一個好地方,自然不來這裡。”他皺着眉,對雲無爭最喜歡的密林“大放厥詞”。師父雲遊到了夏初才歸,他將師兄所託告知師父,默默接受長達半月的禁閉之苦。

音容風貌猶停在當年,沒想到師兄竟英年早逝!

“師兄他……”

“七年了,沒什麼好講!”雲祀風忽的冷言截斷:“不過有一個人你倒可以認識一下。”

“誰?”

“齊無爭,燕行小子的獨子。”

雲無爭僵住,並非因曾經的師父提及師兄的親切,而是那個與他同名的齊無爭。師兄竟給他的孩子取了這個名!

雲無爭記性再怎麼差,也不可能忘記聽過一遍又一遍的話。他的名,其實也是師兄所取,將他帶回的師父本不願理他,無論當年還是如今。

雲緋雪也愕然,震驚的看着一動不動的雲無爭,心頭沒來由的一陣刺痛。

“他日前與一行鏢師一起,”雲祀風忽的頓住,沉吟片刻道:“總之,我不許任何人傷害無爭,那孩子夠苦的了,你爲人師叔的也該助一臂之力。”

雲無爭默然,良久道:“是。”

雲緋雪眼前一熱,先生前來竟還是爲了那個他,先生似乎永遠不記得這個他同樣是他一手扶持的弟子。她忽的想開口,也準備開口,可理智卻在這一刻不合宜的覺醒。

“我該走了。”良久後雲祀風長嘆,拂袖轉身,闊步走開。

雲無爭未應聲,仍面臨千仞之高的懸崖。雲緋雪則微欠身,剛好瞥見雲祀風痛心疾首的表情。

先生怎麼了?她疑惑,再擡頭雲祀風已停住腳步。

“你年紀也不小,該成家了。”雲祀風沉道:“不要耽誤人家姑娘太久。”

雲無爭愕然,數着身後的腳步,直到再聽不清。這些年,他終於等到了一句關心。他不敢回頭,明知此刻該與那人慶祝,卻怎麼也不敢面見身後的雲緋雪,怎麼也不敢教她看到自己。

熱淚盈眶的感覺竟是極好!

雲緋雪也動容落淚,卻也無法忘記先生出的難題,爲難的看着不知喜怒的雲無爭——那個難題,甚至會壞了隱劍這些年相安無事的根基。

良久之後。

“走吧。”雲無爭忽道。

雲緋雪臉色微沉:“哪裡?”

雲無爭轉身笑斥:“明知故問。”

雲緋雪明知不該動,不該由他任性,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只能亦步亦趨的跟着。她這個向來稱職的護衛,竟只爲了他的笑,便枉顧職責眼睜睜的看着涉險。

雲氏之主與隱劍之主,誰將是這場角力的勝者?

抑或無論誰勝,結果都一樣,難免又一場翻天覆地的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