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經年這一句話,包間裡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關青禾身上。她站在章明月身邊,絲毫不怯,清新淡雅。
這位主兒是和沈三爺私下有什麼關係?
他們可從來沒聽過沈經年認識什麼彈琵琶的姑娘,就算有,也不可能是這麼沒背景的。
關青禾頂着他們的眼神,縱使心中有點緊張,但面上依舊淺笑:“沈先生。”
張總眼疾手快,眼珠子一轉,立刻招來侍者:“再加把椅子,就在三爺旁邊,關小姐請。”
其他人也就等着沈經年的反應。
這要是同意了,那說明關係匪淺,值得深思。
沒同意,就再觀望一下。
關青禾張了張脣,這種場面她如果拒絕,不給沈經年面子,或許他也不會和善。
她看了眼不遠處的男人,沈經年神色自若,袖口折起,手臂修長精瘦,他回望過來。
斯文,是關青禾的第一印象。
可這樣的人,能讓在場的大人物們這麼對待,可見內裡。
章明月拍了下她的手,終於開口:“在我這兒吧,我年紀大了,要她幫着。”
沈經年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按章老師說的。”
關青禾最後在章明月邊上坐下,章明月目露詢問:你和沈三是怎麼認識的?
她搖頭,低聲:“來時電梯裡碰見。”
章明月不解:“那怎麼會好久不見?”
關青禾也不明白,他們今天之前從沒見過,難不成是專門爲了給她解圍,才說的“好久不見”嗎?
不管怎麼說,他的確給她解決了一個麻煩。
其他人連帶張總,都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關青禾與沈經年,雖然好奇,但也不敢直接問。
至於過分的玩笑話,有沈三爺在場,席上衆人又不是蠢蛋,自然不會再開。
章明月舒心不少,最後也沒提讓他們去,只是笑着說:“這週五下午就開場了。”
來與不來,全看自己。
結束後,她也長鬆一口氣,疲憊不已。
章明月看向關青禾,語重心長:“以後啊,還是就單純彈唱吧,不要做這些了。”
關青禾說:“您也不可能想到這種事。”
章明月心中自然惱怒:“在他們眼裡,我們這些做藝術的,都是上不了檯面的,和戲子一樣。”
她還是官方表彰過,上過春晚的呢,那又怎麼樣。
章明月又緩了臉色:“沈經年這個人,不得罪他的話,是沒有問題的,他在外溫文爾雅,對我也很客氣。”
她自顧自把沈經年今天給關青禾解圍的事當成了尋常,或者也可能是給她面子。
關青禾挽着她的手一頓。
她垂下眼,“前提是,他喜歡我的評彈。”
章明月笑說:“白天不還在說,專治耳朵挑的人嗎?指不定就治好他的耳朵。”
宴請雖結束,張總人卻沒走。
他等電梯口外許久,終於等到男人施施然的身影,立刻上前:“三爺,今晚是我放肆了。”
沈經年側過臉,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
久沒聽見回覆,張總又瞥了眼王秘書,咬牙說:“我不該對章老師和關小姐這麼過分。”
終於,王秘書開口:“張總,聽說您每天在公司忙碌,這無可厚非,不過,平日還是要多薰陶一些傳統文化的,有時候,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更值得尊重。”
他頓了頓,“您不應該和先生道歉,而是這件事的另
一方。”
另一方?
張總心知肚明,他這是幾乎指名道姓關青禾。
王秘書朝他一笑,與沈經年一同步入電梯。
張總依舊留在外面,看着站在電梯裡的男人,聚攏的燈光將清俊的眉宇映出淡漠。
或許,這纔是他認識的沈家三爺。
關青禾本以爲自己來掌管茶館是件很輕鬆的事,沒想到開頭就有這麼多麻煩。
難怪爺爺直接放她過來了。
次日,周謙知道沈經年去了昨晚的宴會,跑來茶館和小蘇求誇:“我這工作做得不錯吧?”
周謙不滿意:“怎麼四個字就打發我了,你要去什麼,說話都心不在焉的?”
小蘇嘆了口氣:“週五不是要開門嗎,青禾姐讓我去邀付秋雲過來聽曲。”
周謙說:“挺好的,老闆娘降維打擊一下這白眼狼。”
他也討厭付秋雲。
周謙的奶奶特別喜歡章明月的評彈,他被迫來聽的時候看上了小蘇,裝模作樣來這裡應聘店小二,聽了兩天還真喜歡上評彈了。
評彈一般是男女搭配,男彈三絃,女彈琵琶。
所以章明月有兩個徒弟,齊觀宇學三絃,挑了幾年後才收了付秋雲學琵琶,平時兩個搭檔演出。
如今付秋雲一出走,齊觀宇一個人沒法演出,回老家山區養生,今天才買到票匆忙趕來。
付秋雲總是自詡自己是章明月的唯一女徒弟,其實章明月對其他喜歡琵琶的人也是有問必答。
當初要不是她不樂意,自己肯定已經被收徒了,說不定他還能成“章明月的關門弟子”。
聽起來多威風,自己奶奶估計都笑開花。
周謙說:“新老闆娘也太有禮貌了,之前要不是章老師攔着,我早砸了秋雲坊。”
小蘇認真回:“去吧。你要是去牢裡喝茶了,我一定會去看你的。”
周謙:“……”
小蘇又期待:“不知道付秋雲見到咱們老闆娘這麼漂亮又厲害,會是什麼反應。”
周謙說:“她能有什麼動靜,估計發火吧。”
秋雲坊今天客流量不小,付秋雲唱完下半場,剛進後臺,就看見了小蘇坐在那兒嗑着瓜子。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她放下琵琶,故意道:“是不是打算跳槽?你們新店長剛上任,你就跑路,不太好吧?”
小蘇翻了個白眼,咧嘴一笑:“我們茶館重新開業,週五記得來聽真正的評彈是怎麼彈的。”
付秋雲:“真正的評彈?”
她聽得好笑,也不看看她是誰教出來的,被章明月教了幾天就尾巴翹上天了。
小蘇說:“當然啦,欺師滅祖的人可彈不出來。”
她纔剛離開後臺,就聽見裡面傳來茶杯摔碎的聲音。
付秋雲如今唯一被詬病的便是“白眼狼”一事,沒等發火,又得知如夢令昨天給老客發了請柬。
再看見請柬內容後,她臉色一沉。
章明月居然這麼上心地給新人鋪路,付秋雲氣得不行:“看來以前真是把我當免費勞動力!”
有人推門進來,張普攬住她的肩膀:“生什麼氣。”
付秋雲見到男朋友,把手機扔過去,“你自己看。”
張普看到上面照片裡寫的字,愣了下:“字寫得怪好看。”
付秋雲抱怨:“讓你看內容,誰讓你看字了,字寫好看又不是人長得好看!有什麼用。”
張普連忙說:“看了看了。
”
“那如夢令就這麼送她了?”付秋雲不忿:“章明月年紀都多大了,一直霸着茶館的出場,現在關門又拖了這麼久,我還以爲能到手,居然被擺了一道。”
張普安撫她:“行了,我剛問了何景他們,一個比你還小的人,怕什麼,說不定都不知道茶是怎麼泡的。”
付秋雲咬着脣:“章明月這麼費盡心思,還主動辦宴,可見對新人有多信任,不怕弄砸。”
最主要的是,以前她想這樣,藉機認識沈經年他們,章明月直接拒絕了。
現如今輕而易舉地給一個自己都沒見過的新人,她實在意難平。
“那你說她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張普笑起來:“你是她唯一的女徒弟,你不在,她可不得應酬?等着看笑話就行了。”
付秋雲想起自己在章明月那堅持了幾年,忍辱負重學來的技藝,露出得意的神色。
“寧城這評彈茶館,第一隻可能是我的秋雲坊。”
小蘇回了如夢令,看見關青禾在調節目單,迫不及待地開口:“付秋雲的臉色好難看哈哈哈。”
關青禾至今還沒見過付秋雲本人長什麼樣,全都是來自小蘇的描述,在她的嘴巴里,付秋雲大概就是白眼狼。
排完新節目單,天色已黑。
如夢令有院子,像小蘇和服務生就住在這裡。關青禾不住在如夢令裡,爺爺在寧城有一套宅子,每個月都會有人打掃。
剛洗漱完,就接到了爺爺的電話。
關青禾黏糊地叫:“阿爹~”
他們的方言裡,爺爺叫阿爹,奶奶則是阿婆。
關老爺子應聲:“怎麼樣,沒問題吧?”
關青禾笑着說:“沒問題,我都準備好了。”
她把自己讓小蘇去讓付秋雲來看演出的事說給爺爺聽,關老爺子樂呵呵道:“做得好。”
他恨鐵不成鋼:“你章阿婆就是脾氣太好,一個做師父的居然被徒弟壓着,還氣病了,這不是給自己找罪受。”
關老爺子如今八十出頭的年紀,卻依舊精神矍鑠,甚至還是廣場上最時髦的老頭。
之前社區里老年藝術活動,他還拿了特等獎。
估計社區裡的叔叔阿姨們都不敢想,一位國家級琵琶演奏家和他們一起跳廣場舞。
通話快結束前,關老爺子說:“孫囡,你到寧城忙完之後,記得把婚書帶給沈家。”
“沈家這一代有兩個孫子,你隨便挑,小的不行還有大的,阿爹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要是大的也不行呢?
關青禾這句話沒問出口,電話就掛了。
這樁婚約,她是打算退了的。
-
週五當天,街上評彈茶館都開着門,秋雲坊依舊是傳單加吆喝,“章明月”的名字叫得比正主在的如夢令還響。
很多遊客都是網上做了攻略來的,自然被引走。
“沈先生,您竟然來了。”
“今天有空。”
男人的回答聲線清冽,迅速穿透了這周圍的浮躁,引得周圍人紛紛扭頭去看。
只見一個身姿修長的男人,面容俊美,斯文矜貴,被店小二恭敬地迎進了雕花木門後。
周謙先下的車:“我好像看見了三叔。”
關青禾猶疑:“三叔?”
周謙不好意思:“就是你們常說的沈先生。”
關青禾瞭然,明白爲什麼那天小蘇保證請柬會送到沈經年本人手上了,原來是親戚關係。
他一個富二代,居然來這打工。
車停的是茶館別門,在巷子外,平日不對外開放。館外上着一塊牌匾,遒勁有力的行書寫着“如夢令”三個字。
周謙推開木門,關青禾和她一起走進去。
同一扇門,街上的衆人第一眼看見俊美斯文的男人,第二眼看見仙女似的旗袍美人。
“靠!又帥又美!”
“他們去的是哪家?”
“牌子上寫着呢,如夢令,之前是寧城第一的評彈館,但是章老師退休了,最近正空着呢,聽說今天有新人演出。”
“新人啊,那算了,技術可不一定好……”
議論聲中,已經有好些男生女生離開隊伍,敲門後是一個穿着大褂的店小二。
“我們剛剛看到了一個大美人進去了。”
“您說的可能是咱們老闆娘,她今天有演出,如果想見她,可以留下來喝杯茶。”
“那一開始很帥的男人呢,怎麼也能從這裡進?”
“沈先生是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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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經年從不坐內場,他在二樓有個私人包間,每週過來一次,推開窗就能將一樓一覽無餘。
底下內場的客人卻看不到裡面的人長什麼樣,只知道那個位置的雅客非同一般。
他們只能看到服務員們來來回回,捧着瓷碟,不知道往裡送了多少好東西。
今天的內場客人寥寥無幾。
沈經年坐在窗邊,手執白瓷茶盞,茶煙攏住深邃的眉眼。
周謙一進門就主動過來招待:“三叔,您那天也見到了吧,我從來不說假話,是不是仙女?”
沈經年但笑不語。
周謙摸不準他的態度,反正從來也沒猜過,也猜不到。
人美這是客觀事實,其他的都是主觀審美。
“您在這坐一會兒。”周謙餘光瞥見樓下經過的身影:“誒,好像老師要來忙了,我去了。”
沈經年聽罷,望了眼窗外,空蕩蕩。
身後王秘書問:“先生,現在走嗎?”
片刻後,思及周謙說老師來了,沈經年說:“先去看看章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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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青禾不清楚今天來的人,到底是給章明月的面子,還是給沈經年的面子。
或許兩者皆有。
內場很快坐滿,再加上之前吸引來的新客,茶館裡一時間人來人往,頗爲熱鬧。
齊觀宇發來新消息。
【師妹,我打的車壞了,正騎小電驢往這趕呢,馬上就到,你先上妝!】
小蘇原本要給她化妝的,拿了化妝品不敢動手:“青禾姐,你這臉,感覺畫什麼妝,都是畫蛇添足。”
就像詩裡說得一樣,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眼前人的一眉一眼都生得恰到好處。
關青禾莞爾:“我自己來。”
小蘇忙不迭點頭。
她一走,後臺反而成了茶館裡人最少的地方,前面咿咿呀呀的小調傳到後面。
關青禾聽在耳裡,沒有化妝,而是解開剛纔微亂的頭髮,一頭青絲垂在背後,長至腰上。
沈經年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今日她戴的是白玉鐲,卻與膚白互不相讓,擡起手腕時,白玉鐲滑落下去一截。
關青禾聽見動靜,擡眼從鏡子裡照出來的一個男人。
梳妝檯高度有限,她只看到腰以下的大長腿。
能悄無聲息進後臺,又穿着常服的男性
,只可能是自己今天的搭檔齊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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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有漂亮的小蘇和帥氣的周謙,現在這人光看腿,看起來氣質矜貴得不像登臺演出的。
章奶奶找徒弟找員工,不會是看外貌身材的吧,看來,人人都愛美。
關青禾低頭繼續綰髮,柔聲開口:“齊師兄,麻煩幫我把琵琶拿過來。”
沈經年驀地停住退出的腳步。
他眉梢一揚,將櫃頂的琵琶放在她旁邊的桌上。
關青禾綰好發,一擡眸看清了他是誰:“……沈先生?”
沈經年音色磁沉:“嗯。”
想起章明月之前的擔憂,關青禾問:“您今天是過來聽演出的,還是……”
沈經年心中好笑:“看情況。”
關青禾哦了聲,也就是說,可能不會留下來。
沈經年倚在一旁,視線下移,慢條斯理地說:“關老師的鐲子,很配你。”
說起來,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叫自己。
關青禾低頭,微晃了下,白玉鐲在纖細的手腕上滑動。
“別人送的,我也很喜歡,望月樓的首飾都很漂亮。”
沈經年眯了眯眼。
關青禾自認爲這個誇獎還算自然,剛說完,一個穿着長衫的男生從門口跑進來,“師妹,我沒遲到吧?”
看到桌邊的男人,他差點沒站穩:“沈先生。”
沈經年頷首。
等他離開,齊觀宇輕手輕腳地去門口張望:“他不會是來找老師的吧,完了,老師今天沒來,他肯定要走。”
關青禾說:“齊師兄,你怎麼不想好一點。”
齊觀宇正色臉:“這已經是最好的想法了,師妹,自信是好事,有時候事實不能讓咱們自信。”
“沈三爺就是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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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茶館的上半場是之前留下來的一對夫妻演出,技藝普通卻嫺熟有感情,普通聽衆聽不出來差距。
周謙泡完一壺茶,正打算去找小蘇,店小二驚慌地攔住他:“沈先生剛剛從包間裡離開了。”
周謙倒是淡定:“走就走了,沈三爺你強留不住。”
店小二心想也是,又咦了聲:“好像留住了。”
周謙:“嗯?”
店小二一指樓上,瞪大眼:“沈先生又回來了。”
周謙一聽去而復返,正打算上樓,碰到沈經年的秘書進來。
他好奇:“王秘書,我剛纔不是見你在樓上嗎,你怎麼從外面進來,出去了?”
王秘書:“我沒等到先生,又進來了。”
周謙哦了聲:“那一起上樓吧。”
王秘書進去的時候,看見沈經年坐在窗邊煎茶,動作斯文文雅,彷彿一幅畫。
周謙鬆口氣:“我還以爲三叔您真走了,都是店小二瞎說。”
沈經年語調一如既往:“聽一會兒。”
得了這句話,周謙樂得眉開眼笑,立馬掏出來一份節目單:“三叔您想聽什麼?”
沈經年目光落在上面。
一共八首,排在前面的都是家喻戶曉的曲目,譬如《秦淮景》、《聲聲慢》、《釵頭鳳》,往後還有《楓橋夜泊》等
最後一首是《白蛇·賞中秋》。
以前沒有的。
沈經年手指點在上面,似是無意問。
“你們老闆娘擅長什麼?”
周謙絞盡腦汁想了想:“這我還真不知道,節目單是她親自排的
,應該都是會的吧。”
“這位新老闆娘很厲害,雖然和您未來侄媳婦同姓,但肯定不是他們的婚約對象,他們太混了,不配。”
沈經年不疾不徐道:“你可是他好兄弟。”
周謙脫口而出:“就是兄弟我才說的是實話。”
他又小聲:“我這麼說,您不會生氣吧?”
沈經年擱下節目單,笑了聲:“我生氣什麼,你都說你說的是實話了。”
他愛聽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