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王城下了好大的雪,鬼哭蝶盤旋在青灰色的天際,發出類似哀怨的嗚咽。城垣上的寒風吹散了積在青磚上的雪, 那時的牧野睿初還只是一個不被重視的三皇子, 他仰起頭看着父王沉寂的臉和擰在一起的眉, 順着那束冰冷的目光, 他第一次看見了那個倔強的小女孩。
或許是自己站在高處的緣故, 那個女孩的身影顯得那樣的單薄而渺小,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落在雪地上,他生怕那個女孩會這樣被積雪吞沒。
男孩小小的心因着女孩艱難的行走, 第一次嚐到了漂浮不定的滋味。女孩似乎也察覺到了男孩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可惜她卻並未看清楚男孩的容顏, 只記得那是一雙乾淨的不染一絲俗念的眼眸, 還有那抹被雪模糊了的笑。
“他的笑真溫暖。”女孩很想再靠的他近一些, 卻只能吃力地跟在這些人身後,依着他們留下的腳印片刻不停的前行。
這個世界就像快要被雪湮滅, 枷鎖束縛着的小手早已失去了知覺。她是一個鮫人,因爲仰慕凡世而擅自離開了梵息海,卻被漁民所捕高價出售給了那個錦衣華服的男人。
男人將她養在自己的府中,派人寸步不離的守着她,他看着她時眼中帶着過於炙熱的光芒, 她害怕這樣的目光, 每一日都在想着要如何逃走。
就在小鮫人欣喜的發現自己終於能夠幻化出雙腿, 可以回到梵息海中時, 那些粗魯的官兵就闖進來將她帶走了, 她看見男人望向自己時痛不欲生的眼神,就像被人奪走了心一樣。
而後小鮫人就和這些從未謀面的人一起, 帶上了重重的枷鎖,走在了這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
她剛剛長出的雙腿還很嬌嫩,每走一步都感受到鑽心刺骨的疼,卻因爲那個男孩的笑,直到她重新回到梵息海中,一顆心都未曾徹底冷去。
“父皇。”牧野睿初看見有雪花落在君王牧野執的鬢角上,讓他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大司馬他們這是要去哪裡?”小初兒一直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只不過他卻偏偏生在了素來擅長勾心鬥角的帝王家。
牧野執沒有說話而是摸了摸小初兒的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小初兒跟在君王的身後,他看似很疲憊,因爲那是他最信任的臣子,大家都這麼說。
後來那個女孩兒再也沒有出現過,大司馬一家也成了朝中的禁忌,再沒有人談論起。
小初兒有時會想那個女孩兒現在過得怎麼樣了,可是隨着自己一天天的長大,以爲永遠不會忘記的眉眼,終於被年月碾壓的只剩下了一個縹緲的夢影。
父王在位時他的后妃一直未能生下一個月神轉世的孩子,不知從哪一天起他變得極度暴躁,不僅下令砍去了那片他自己親手種下的合歡林,還將那些被認爲最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哥哥們一一逐出了王城,去看守城池。不知從何時起偌大的王宮內只剩下了小初兒和衛姬夫人的孩子牧野和池。
一些趨炎附勢的朝臣開始巴結自己,可是牧野睿初卻從未想過要成爲帝王。
他的母親原是衛姬夫人身邊的一個侍女,因着舉世無雙的舞技被父王破格封爲夫人。宮人稱呼她爲柳夫人,時間久了連她自己也快要忘了那個似乎不再重要的名字。
小初兒始終相信有一段時光他的父王是愛過母親的,或許是因爲那幅一直掛在母親寢宮中的畫像,他也是從那副畫像上知道了母親的名字,綿月。畫像中的女子眉心貼着紅色的花鈿,在各色的花影中翩然起舞,人比花嬌。
只是原來驚鴻一瞥的舞姿終有一天會看膩,更何況是人。
母親從來都不去和其他的后妃爭寵,看向自己的時候總是帶着柔柔的笑,她不是王宮中最美的女人,也不是父王最愛的女人,卻是小初兒心中最好的母親。
大家都說父王最愛的是那個從未在人前露過面的神秘女子,相傳她有着傾城之貌,卻從不愛笑,而父王爲了博美人一笑,不惜耗費了無數人力財力爲她建造了一座通天的金凰塔。此事遭到了大司馬南宮獻的極力反對,這個父王從前最爲依仗和信賴的臣子,在接下來的第三日就被冠上了謀逆的罪名,父王一怒之下下令將整個南宮家流放到了極北的蠻荒之地。
金凰塔還是造成了,以一種傲然於世的姿態,仰望着匍匐在它腳下的世人,只是沒有人知道那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是否笑了。
小初兒從未見過母親的舞姿,可是當他有一天真的見到的時候,卻變成了最後的訣別。那一舞是在他的十一歲生辰,他生在十二月,是個萬物蕭瑟的季節。
小初兒的父王已經許久未曾上朝了,他生了很嚴重的病,連醫術最高明的孫太醫都束手無策,大家都說父王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這一日,紛紛揚揚的雪無休止的落着,小初兒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夢見了鬼哭蝶盤旋在白雪皚皚的天際,那個小女孩兒走在一望無際的宮道上,任憑自己怎麼追趕她還是消失在了斑駁的宮牆盡頭。小初兒跑累了,在雪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漸漸地聽見了母親正在呼喊着他的名字,溫柔而哀傷,盤旋在天際的鬼哭蝶不知何時全都變成了母親的模樣。
小初兒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額上沁出了一層密密的冷汗。“母親,母親。”他急切地喚着卻久久無人迴應,孩子的心中開始搖曳起不知名的幽火,快要將他的靈魂燃盡。
門外是雪白一片的世界,不知跑了多久,小初兒終於在城垣上看見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雪色與天色之間只餘下他眼眸中的這抹紅色。
紅色的衣裙鮮豔而張揚,他的母親在積滿雪的城垣上翩然起舞,小初兒一動不動的盯着眼前這驚豔衆生的舞姿,竟有些看癡了。
最後一個迴旋,母親的臉上帶着一抹溫柔的笑,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失了血色的脣畔卻始終保持着那抹笑。
而下一刻,那襲鮮豔的紅衣便從城垣上跌落,宛如一隻美麗的蝴蝶。雪下得越加緊湊了,地間只剩下了小初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的身上還穿着母親親手爲自己縫製的新衣,卻抵不了此刻入骨的冰寒。
第二日,父王就宣佈小初兒成爲新一任的王,孩子紅腫着眼踏入這座充斥着濃重藥味的殿內。直到那個時候,他才相信父王真的已經病入膏肓。
小初兒看着眼前這張消瘦的臉,很難想象這是他叱吒風雲的父王,十一歲的孩子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死死的抱着牧野執的身體。他的母親不在了,如今連父王也要走了嗎?
君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摸着他的頭,喚道:“初兒。”嘶啞破碎的聲音倒不像是從口中發出來的,更像是某樣年歲久遠的器皿的回聲。
“母親死了,父王不要走好不好?”孩子逐漸張開的臉上,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珠串一樣落下。
“初兒,從現在起你就是君王了,而王者是不應該落淚的。”牧野執的雙手突然又有了力氣,重重的按在小初兒的肩上,“這樣你的母親也該死得其所了。”
小初兒周身的血液驟時凝聚在了一起,不敢用力去咀嚼這句話的意思,因爲太過痛苦,也太過沉重。可是他的父王偏偏要將這樣血淋淋的事實毫不掩飾的講給他聽。
“君王不該有一個出身低賤的母親。”牧野執說的每一個字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地刺在小初兒的心上,讓他止住了眼淚,讓那雙乾淨純澈的眼睛裡,頭一次染上了雜色。
“你知道在一衆王子中,爲何孤獨獨選了你嗎?”他的聲音似是透過蒼穹傾斜下來的,讓小初兒的心絃緊緊的繃在了一起。
“因爲你曾讓阿蘿露出了笑容,她說過孤的初兒有着像白雪一樣乾淨的靈魂,能見到你,讓她覺得很歡喜。”君王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變得極爲溫柔。
小初兒緊緊的咬着自己的脣瓣,身體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他不認識父王的阿蘿,他卻厭恨她也厭恨自己,因爲是他們兩個人一起害死了母親。
“初兒,不要王位。”他從未想過要成爲君王,他要的不過是恬然無爭的生活,只是這對於王室而言終覺太過奢侈。
“你會做的比孤更好,只是記住,不要像孤一樣,輕易遺失了自己的心。”
牧野執像是累極了,全然沒有在意小初兒說的話,而是喚人將他送了出去。殿外的風,那樣刺骨,快要將人的骨頭都悉數磨碎,小初兒失了魂似得跟在宮人的身後,他的身體中有什麼東西跌進了深不見底的巨淵中,再也撈不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