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前。
湍流已濺溼了兩人。
狗口還未落定,也沒喘定,但已拔刀。
他這回拔出一把白色的刀。
純白。
白如瀑布,瀑出一團白芒。
在黑夜的飛瀑中、誰也分辨不出他手裡拿的,究竟是刀,還是飛瀑?
卻聽鐵手語音悠然的道:“寶刀不可輕用,壯志不可怠忽:”他雙手裡還挾着敵人那一把斬風快刀,“你棄了一次刀,又棄一次刀,在保命一節上,你棄得對,棄得好;但在鬥志上,你這樣一棄,還打什麼?拼什麼?”
“你只敢對他人狠,對自己卻心軟得很,連刀都握不住,算什麼殺手?你還是放手吧,真正放下了刀,收了手,纔有望保住你自己的命和殘生。”
鐵手人在瀑裡,盯着迸濺急流中的那一把刀和待刀的人,如是說。
1.忍心之刀黑夜。
在西天那兒沾一點殘陽餘暉。
白瀑。
在瀑花那裡還有一截是白刃。
狗口盯住他那身着玄衣、整個人在急瀑飛流裡沉甸甸如鐵似石的敵人。
他當然不會無故棄刀。
他手上的刀,是他目下唯一的希望。
——若早知道這酒裡燭內的毒都毒不倒鐵手,他才下會貿然發動這次的狙擊,以致自投羅網。
他加入這殺手組織,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便是爲了逃避四大名捕的追緝——一旦加入了“殺手和尚”集團,就有辦法找到掩護,躲過任何追緝。
自己幹嗎還去捅這馬蜂窩?
儘管他手上的人多,這次組織裡也派出最多的高手來配合襲擊!
他大悔。
——他當然不是對自己過去的作爲而後悔。
他悔的是爲何要接下這樁任務!
他狠狠地盯往他的敵人,齜牙咧齒道:“你怎麼知道蠟燭裡有毒!?連掌櫃的小夥計都給燭毒毒倒了,你們怎麼不倒!?”
雖然瀑聲大如密雷,鐵手平和的語音依然乾和的傳來:“你沒看見燭一燒,我們頭上的蚊蠅都紛紛落下來嗎?它們就是給毒死了,看了又焉會不防?”
他頓了頓又穩實地道:“何況,送燭來的既不是溫掌櫃的,也不是小夥計小欠,剛剛我問過了:這‘崩大碗’店裡沒這個人。”
狗口已不清領上的是瀑雨還是汗水,嘶聲喊道:“那你們又從何得悉店裡茶客是我們的人!?”
鐵手平心靜氣的道:“這個時候還有母女在此地茗茶飲酒,也未免太離譜了!再說,那毒燭毒倒了蟲瞭蛾蠅,他們卻宛然沒事,總是會家子吧?而且,我們佯作中毒倒地時,他們也禁不住喜形於色,怎教人不生提防?”
他在此時居然還恭維了一句:“何況,閣下是‘殺手和尚’集團裡最多刀手殺手的一支,這點素有聞名,我等當然不得不多加留神了。”
狗口狠命的盯住鐵手,露出他白森森的尖牙:”你到底想怎樣!?”
鐵手只和氣的道,“抓你歸案。”
狗口吼了一聲:“我要你狗命!”
只見他這咆哮一聲,唾液噴濺得就算在激流急瀑裡依然零星可見。
鐵手笑道:“別激動,可你有狗命我沒有。”
狗口大叱一聲:“殺!”
他出刀。
刀自白瀑出。
他這一刀已全力以赴,用盡全身、全心、全面的精神氣力,盡匯這一刀上,要一刀劈殺大敵鐵手。
他這把刀也得來不易。他是狙殺了法源寺的百忍禪師才奪得的。這原是忍的刀。
這把又有一個名字,就叫“白刃”。
這是一把很白很白、很好很好、很利很利的刀。
而他是一個很狠很狠的殺手。
他大叫一聲:“殺!”其實是下了個命令,所以,先下手出刀的,是團團包圍住瀑布水簾中的鐵手那二十名刀手。
二十把刀,分不同角度,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招式。分了前後兩批攻向鐵手!
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分成前後兩批,當然不是削弱了自己的力量,而是避免了大多人一齊出手,會抵消了自己的力量,分批出手,使敵人應接不暇、力盡神疏,便有可趁之機。
這些殺手在這頃刻間已結成了刀陣。
定好了戰法。
——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是一雙手。
一雙手能應付十張刀嗎?
就算能,他們仍勝券在握,因爲:他們還有十張刀。
就算對手真的能空手應付得了,二十把刀,他們也有恃無恐:因爲還有一柄刀——百忍之刀。
——狗口的刀。
忍是爲了什麼?
忍是爲了有朝一日的振起。
百忍呢?
百忍是爲了總有一無能:不飛則已,一飛則天:不鳴則已,一嗚驚人。
要是忍爲了忍而忍,而不是爲了他日/將來/以後的奮發而忍無可忍仍然忍、忍人之所不能忍,那“忍”,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狗口當然不是這種人。
他忍,是爲了要系人。
他忍住一時不出於,是爲了伺候時機一擊必殺。
——現在這時機已至!
他在瀑布中刺出了一刀:誰也分不清那是水花、白瀑、還是刀!
連自己也分不清楚、敵人能不着他的刀、不挨這一刀、吃他這一刀嗎?
鐵手呢?
他雙拳能敵十、不、二十、啊不、二十一張刀嗎?
這生死之際,鐵手卻做了一件大爲出人意外的事。
他先不接刀。
也不接招。
那一掌拍在水簾上。
一一打在瀑布掛落的水流裡!
他這一掌打在瀑布間,頓時水花四濺。
水花成箭。
成劍。
每一串水花就像在這剎瞬之間驟然結成了尖冰。
十支水“劍”,刺向那十名揮刀攻至的殺手。
雙拳的確難敵十把刀。
可是鐵手卻一下子多了十支“冰劍”。
這十名刀手既沒想到鐵手會有這一招,也沒意料竟有這一“箭”。
在他們的刀還未斫着目標之前,十個人都已着了“劍”,中了“箭”。
跪地、仆倒、滑落深潭。
同一時間,鐵手雙手一挾,又挾往住了狗口刺來的那一刀。
狗口大力掙動。
掙不動。
他全力抽刀。
抽不動。
水依然流,瀑布依然掛落,他依然棄刀。
也只好棄刀。
這是他跟鐵手交手以來,第三次的棄刀。
三次都過不了一招,就棄刀。
鐵手奪得了刀,審視了一下,脫口便道:“好一把黑道上的白刀!”
然後向剩下十名持刀攻又不是、退又不是的刀手叱道:“還不先下去把你們的朋友救上來!?”
這十人才如夢初醒。
但沒有人救人。
——殺可畢竟是殺手,他們只善於殺人,不擅救人。
這十人馬上退走。
沒有人再聽令。
——性命畢竟比任務更重要。
一生裡容或有無數任務,許多命令,但命卻只有一條。
一個人只一條命。
實際上,狗口也無意要發令。
他自己第一個就溜。
——如果他不是正發現了一件“奇事”的話!
這“奇事”就是。
鐵手忽然劈出兩掌。
——他剛纔對付十名刀手也只不過是出了一掌。
而今卻運氣吐聲、雙掌齊出!
他不是打向人。
而是批向瀑布。
然後,“奇事”便出現了。
那偌大的、萬馬奔似的、九百駕戰車連着馬鳴一齊翻滾而下似的瀑布,突然,頓了一頓,停了一停,止了一止,然後,完全的、反向的、驚人的那瀑流竟倒衝上天!
——這是什麼瀑布!?
——這是何等力量!?
這力量兒可五流合一、飛湍直下的急瀑變作倒衝上天!?
“一氣貫日月”!
狗口和尚幾乎失聲叫了出來:這就是傳聞中最渾厚、霸道的掌力:平地起風雷,一氣貫日月!
——可是瀑布只是流水的一記偉大的失足,又不是一個活着的敵人,鐵手以“一氣貫日月”打它作甚?
狗口迅即明白了原因:因爲他聽到了鐵手正在放聲高喊:“陳兄、麻三哥,請下潭,裡救人呆好?”
原不他以絕大真氣、耗損至巨的托住住了急流飛瀑,爲的就是,救人。
救的還不是普通人。
而是殺手。
還是剛剛暗算過他,殺過他的殺手!
——你說這是不是件“奇事”?
其實世上也許根本無所謂“奇人”、“奇事”,只不過,很少見過有這樣的人,便成了“奇人”,很少發生這樣的事,就成了“奇事”。
實際上一個救人的人,只是一個正常的人,也只是一件人本就應該做的事,可是,因爲少見,大部分的人都當作是“奇人奇事”了。
於是,賺夠了錢的人以九牛一毛來捐捐學堂、起起藥局、派派濟品、幫幫罪人,也成了名噪一時、人人驚疑的善長仁翁:而官做得夠大的,只要爲老百姓說說話、摟摟肩、遇災遭難時拍拍屁股去視察一下實情民情、這都全成了好官好青天好老爺了。
難怪,在殺慣了人的狗口和尚眼裡,鐵手竟在此時此境,以絕大的真氣耗盡抵住瀑布救敵人,是一件何等不可思議的事了!
當然,他也立即悟出了一點。
一個要害!
——鐵手可能不會游泳!
要不然,他也不必花那麼大的力氣來獨力托住瀑流,還情急氣急的喚人去救潭中的人了!
狗口大師頓時十分奮慨。
他終於發現了:這看似無敵的、沒有破綻的、幾乎沒有什麼辦法可將之擊倒的敵人,原來是有要害的、有罩門的!
鐵手以內力托住瀑布,使之停止不流,這無疑要比十場大戰力博還要耗損真氣。
他大呼,希望有人能救水中浮沉掙扎的殺手、可是卻事與願違:陳風正以一人之力,堵住那十名想分頭殺出遁走的殺手。
要不是他的“敦煌排印掌”一出手如排出倒輝,排涌而出,若以一人之力使這十名刀客殺手一個也逃不了,那還真是匪夷所思的事。
他以一敵十,可以。
且還穩佔上風。
因爲他抓住了一個要訣:任何人,就算陣法練礙再純熟。配合得再巧妙。訓練得再嚴格都一樣,仍是人。
是人就會有私心。
智慧有愚聰。
一旦有分際,行動就會有緩速,反應也有快慢。
儘管這種分別可能十分不明顯,只是在重要行動、要緊關頭裡卻十分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