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與李國花信步下得淚眼山,回到“青花會”總壇,在午陽映照下,才發現“七分半樓”有些兒向西傾斜,而且也看到樑癲搬來放在樓下的那口房子,不覺莞爾。
鐵手奇道:“這七分半樓建構甚奇,大概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吧?”
李國花道:“我們華夏子弟、大漢民族,向以大地爲根,重視家園屋宅,向來建築講究,恢宏雄偉,無奇不有,加上歷代帝皇,老愛築城建冢,本來有的是無數無盡的奇廈佳構,可惜的是,歷來當家得天下的,大亂時既難免要焚燬殆盡,大治時也一樣要拆毀一燼,我們剩下的瑰寶,已然不多,這七分半樓有五百年曆史了,就是因爲它傾斜了兩分半,加上歷久自生的黴溼之氣,才適合在頂上的一兩層栽植‘大快人蔘’,而樓下還有地底半層,設爲重地,閒人不得近前半步。”
鐵手頷首道:“原來如此。”
這時,“青花四怒”已然聞訊出迎,拱手恭聲說:
“會主夫人已在第三樓設宴敬候,恭請二位移步光臨。”
李國花向鐵手笑道:“杜夫人拿手煮‘力拔山兮氣蓋世牛肉麪’,美味無窮,你有福了。”
鐵手笑問:“你不進去了?”
李國花有點尷尬的道:“我要下去了。”
鐵手道:“味道再好的菜餚,也及不上同心愛的人一道享用鹹魚白菜。”
李國花有點忸怩的道:“就煩你代我向鳳姑和杜夫人解釋一下吧。”
鐵手揮手道:“這個自會使得。你多留些時候,和她多說些話,多聽些話,多共渡些時光,這就是最值得的了。”
李國花笑道:“我會記得你的話的,你的好意,我們他日再謝。”
鐵手道:“那有什麼好謝的,只要他日你們大喜之期,不忘讓我叼擾一頓酒菜,就是最好的答禮了。”
李國花衷誠的道:“鐵二哥,你這般人好,但願你也快些兒覓着心上人。”
鐵手笑嘆道:“怕只怕擺上了心,就放不下心了。”
兩人呵呵而笑,一入七分半樓,一下淚眼山去了。
進入青花會的鐵手,才上得第二層樓,已聽得兩人相罵之聲,不住傳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我不是‘南天門’的人,你憑什麼對我吆喝!”
“論年紀我比你大,論資歷我比你深,論武功我比你強,論輩份我比你老,論智慧我比你高,論爲人我比你好,論排行你追我的女兒你算老幾?也沒有看過這樣子的後輩,教導開導你幾句也殺豬般嚎叫!”
“我呸!論年紀你比我大就是你先死,論資歷你比我高就是你拘泥,論輩份你比我老就是你老化,論智慧你比我高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就證明了你沒腦,論武功你比我強剛纔是誰要躲進屋裡的?論爲人你比我好──沒聽說過好人不長命嗎?再說論排行不是靠女兒的,而是要靠實力的!你有什麼資格教我訓我!”
“你你你……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我我,我有什麼不敢的!”
“要不是看在剛纔說明了要聯手對付奸相、聯合對抗大將軍、一齊攢錢起事的份上,看我不一劍斫了你!”
“我若不是看在你女兒要我跟你們一同劫花石綱的份上,我早就折了你的劍三十八截了──我才懶得跟你說,趁熱趁香,我吃麪!”
“不許吃!”
“爲什麼!?”
“我的話還未說完。”
“你話未說完就不許吃麪?我還要等你撒手歸西之後才吃呢!”
“你又來咒我!?”
“我還揍你哩!”
“我說──不準吃!”
“我吃麪關你屁事?”
“要吃大家一起吃!”
“我呸!難道你要死大家就一塊兒死?”
“你死你事,但面不可獨吃!”
“誰叫你女兒偏心,偏就給我先上一碗!”
“她不知道你嘴饞,餓得像頭癩皮狗,見面就搶!”
“好,我餓了,我高興先吃便先吃,你乾生氣吧!”
“不可以!”
“我偏吃!”
“不──”
只聽劈劈啪啪,兩人又交起手來。
鐵手忙趕前了幾步,只見蔡狂一口咬着一柱面,筷子卻在麪條近脣邊一寸處齊整挾着,齜齒厲目,森然的盯住對方。
他的對面自是樑癲,這人氣得鬚髮皆揚,一雙筷子,也挾住了麪條的另一端,各自用力拉拔。
雖是如此,但麪條發出油油的香味,加上碗裡飄着肉香,讓人聞着了,馬上生起飢餓的感覺,在餓意未生之前,已先嚥下幾口唾液了。
──是什麼面,香濃美味竟一至如此!
可是眼下二人,放着這樣一碗好面不吃,卻忙着大打出手,鐵手一見,不但頭大,簡直頭疼。
原來樑癲和蔡狂雖分頭上山,但經鐵手勸解之後,已一道下山,兩人因爲同過生死、聯手對敵,所以親切了許多,一路原也有說有笑,但沒走到半途,兩人又衝突了起來。
蔡狂無法容忍樑癲一副倚老賣老教訓教誨的口吻,樑癲討厭蔡狂自大自我自以爲了不起的態度。
原是樑癲見蔡汪沿路刻字,帶笑批評了一句:
“一個人只要常持慈悲心就是佛了,何必到處留字──這跟到處留情實無情不就是一個道理!”
蔡狂不喜歡人批評他這點。
他生平傲慢無羈,他自己也略有自知之明。聰明人多無自知之明,但大智慧者卻多能自知,蔡狂能自知,但不大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可以毫無節制,一個絕對自由的人其實就是沒有所謂自由的人,所以便發大宏願刻經渡世,聊以寄情。
樑癲這麼一說,他自然不悅,便道:“你少管人閒事,管管自己吧,搬着棟大房子走上走下的,多麼不便,就算我們也有重擔在肩,但也無形無相,舉重若輕,樂得自然,來去方便。你一路問天,看似淒厲,實則多餘。天怎會答你?問了也是白問,不如不問。”
樑癲聽了也大爲惱火。他向天高喊,一方面是渲泄激烈情懷,一方面是練氣運聲。扛着房子走,是他對自己當年犯下大錯的一個懲罰,蔡狂這樣奚落他,令他心懷不忿,於是便反言相譏:
“你妒忌我勤於練氣力,直說便是了。氣力不如我,有什麼好怨的,只恨你自己不爭氣!”
蔡狂哈哈笑道:“背頭牛就是練氣練力?那你還不如一頭牛的力氣了!世上只見牛揹人,沒見過人背牛的!真是人不如牛!”
兩人於是你一言我一語,又相罵了起來,樑養養、杜怒福百勸無效。
兩人幾乎又要動手打架,惹得樑養養惱了,叱道:“誰先動手,我就不煮麪給他吃!”
要知道養養姑娘煮麪,聞名遐邇,煮麪的時候還放了些藥材佐料,味道香濃,真是吃了一碗不夠要再添、添了一碗不夠想再加、加了一碗不夠還欲再討……聽說就算精神頹靡、累得死去活來,只要吃了她親手烹製的面,也會龍精虎猛,神沛力足,所以人戲稱之爲:“力拔山河氣蓋世牛肉麪”,或謂“力拔山兮氣蓋世牛肉麪。”要知道武林中人,本就在刀山火海里混蕩,說話也不無豪情勝慨些,取名綽號,也難免誇張生動些,這從武林中人的外號花名,什麼‘萬人敵’,‘絕滅王’、‘天下第一’、‘大不慈悲’,‘寒夜聞霜笑殺人’、‘一丈青絲千點愁,五十絃琴萬死辭’等名號中,就可見一斑。
兩人都極嗜吃樑養養親手煮的面,一聽之下,便住口不罵。
樑養養向夫婿嫣然一笑,說:“那事要他們幫忙,你先說明一下,我煮好了面,再行細加計劃。”杜怒福說:“好。”她便領丫鬟小趾到廚房燒水下面、切肉洗碗;她才一轉背,蔡狂已一撂垂落額前的長髮,一揚下頷,一剔眉毛,得意洋洋的道:
“看,她是爲了我才下廚的。”
杜怒福氣量大,很能容人,只笑笑說:“是麼?”
樑癲聽不順耳、看不過眼,低聲罵了一句:“死不要臉!”
蔡狂耳朵一豎:“什麼?你說什麼?有屁放就放響一點,別臭死了人不認賬!”
杜怒福忙道:“兩位已從天黑打到天亮了,好不好等吃了早點再打未遲?”這時長孫光明和鳳姑都坐了過來,趁機勸解。
樑癲自覺贏了一仗,不爲甚已,便問:“養養叫你向我們提些什麼?”
他雖是杜怒福的“丈人”,但查實年紀要比杜怒福還輕,不過他在武林中的輩份很高,所以說話總是大大咧咧的,不敘俗禮。
杜怒福量寬,全不介懷,答道:“養養說,帆無風不行,船無水不航,她認爲‘五澤盟’、‘南天門’、‘鶴盟’、‘燕盟’還有我這個‘青花會’,爲何都不能辦正事、成大事,全是因爲沒有錢。”
鳳姑接道:“正是。沒有錢,那是不行的。咱們如果要對抗大將軍這等敵人,更是非要有雄厚的財力不可!否則,大家都餓飯,聘用不起高手,誰來爲我們賣命?”
長孫光明也道:“所以,養養姑娘說,不如聯合我們大夥兒之力,幹幾票大買賣,先籌些銀子,再來跟權相姦臣惡將軍等打一場實仗!”
樑癲馬上就說:“不行不行,打家劫舍,我可不幹,別辱沒了我的高手氣派,宗師風範!”
鳳姑暱聲笑道:“我們劫的可不是普通人家。”
樑癲還是把頭搖得像博浪鼓一般:“不成不成,大富大貴的人家也不劫。錢不是自己的,搶奪便是盜寇。”
鳳姑笑道:“也不是富貴人家的錢。”
樑癲一愣,沒好氣的道:“那是誰的錢?你的錢?”
蔡狂這回反問,“其實,你們這等局面,花費也必然不少,總不成補衣縫褲賣屁股就能維持得住的,錢從何來?”
鳳姑眨了眨定定的、靜靜的、清清的,豔豔的眼睛,託着春腮道:“搶啊。”
“什麼?”
蔡狂幾乎站了起來。
“強盜!?”
樑癲忍不住罵了一句。
長孫光明覺得可不能把這兩人逗火了,忙說明:“我們搶的,不是平民百姓,不是富貴人家,而是皇帝派心腹爪牙到處搜刮的民脂民膏,還有花石綱的餉銀。我們劫得了便賑濟貧民,小部分才用作盟費會資。”
蔡狂一聽,又扳着臉孔坐了下來。
樑癲“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由於當朝皇帝,派人在民間大肆搜虐,強徵奇珍古玩,擾民至甚,荼毒不堪,加上辦花石綱的文臣武官,趁機奉旨大事搜刮,中飽私囊,漁肉鄉民,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樑癲、蔡狂平素瘋瘋癲癲,但二人自恃俠義,偷盜搶劫的事,他們決不肯沾,不過聽說是劫花石綱,便覺得雖然膽大包天,但於理無虧,何況劫的是上貢給皇帝的財物,賑濟的是給搜刮一空的貧衆,也覺理所當然,當下便不吭聲。
只蔡狂悶哼一聲,道:“沒錢也沒啥大不了的!”
鳳姑用尖尖細細動人的舌尖一舐紅脣,認真的道:“什麼沒什麼大不了!要對抗強權,得要有錢,有錢。要對付惡人,得要有錢。要推翻暴政,也要有錢。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仍是要有錢。有錢,有錢。所以說,有錢天下去得,無錢寸步難行。”
蔡狂冷哼道:“錢也不是萬能的。武功豈是錢可以買得到?人品可是錢能買得了?運氣可是錢能換得來?養養豈是錢可以買下來?嗯?如果可以,我跟你買,多少?如何?”
鳳姑一笑道:“是,這些都買不到。不過,錢就算不是萬能的,你缺了它就萬萬不能。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樑癲卻馬上反駁:“這是歪論,不是真理。你試把‘錢就算不是萬能的,但缺少它就萬萬不能’的‘錢’字換成‘健康’、‘智慧’、‘親情’、‘愛情’、‘運氣’……還有諸如此類什麼的,都一樣可以說得通,這樣便可知道這句話其實只是句模棱兩可的話,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所以這種說了等於白說的話也就是廢話。”
蔡狂哈哈笑道:“對,對,廢話,廢話!”
他們兩人都是沒有錢的人,所以對這話題甚爲敏感,而今爲了這個共同點,竟跟聯手對付鐵手一樣,聯口反駁起鳳姑來。
鳳姑雖口齒便給,但也不想反駁下去,正想把話說下去,樑癲卻忽然疑心:蔡狂那兩句“廢話”不是贊同自己,而是嘲笑自己說的是“廢話”,於是狐疑的向蔡狂問:
“你憑什麼說我說的是廢話?”
蔡狂本是支持樑癲的話,而今卻給對方反過來興師問罪,不禁勃然大怒,叱道:“你這一輩子沒一句不是廢話!”
兩人以半撐着身子,臉對着臉,鼻子頂着鼻子,像憤怒相對着要互噬相齧一般的姿勢,活像兩隻憤懣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