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將軍自從添了在大街上閒逛的毛病後,幾乎就成了洛陽城的風向標,眼見着街上留須的郎君越來越多,穿木屐上街便也不遠了。
只不過東施效顰的效果實在不怎麼美好,這些郎君個個脣紅齒白,再添一圈還沒成型的黑髯,活像嘴上趴了只刺蝟,不倫不類的礙眼。
對比起來,秦將軍的鬍子實在可愛太多了。
秦未一路來到永*康坊,去的不是他自己的將軍府,而是另一處府邸。
“秦將軍,不是出來吃飯嘛,這裡好像不是吃飯的去處吧?”葉長安時刻關心秦未會請她吃什麼。
這裡明顯是某個達官貴人的住處,只是沒有門匾,好似久無人居,這麼好的府邸空着多可惜那。
“你不是才吃過早食嗎,不會現在就餓了吧,待會一定讓你吃好的便是。”秦未從身上取鑰打開門鎖,謹慎又緩慢地推開大門。
葉長安不明所以的跟着他進入,不知道他要幹嘛,院子比她想象中還要大,只是透着寂寥破敗,明明是夏日炎炎,進來卻有莫名的冷意。
秦未特意過來,莫非與他的家人有關嗎,說起來從未聽他提起過家事,他能喊陸將軍一聲老師,想來出身應該不低吧,不然如何做得大將軍那。
被這裡的氣氛以及秦未的沉默而影響,葉長安也緘默起來,配合的跟在他後面觀望。秦未先進了位於前院的練武場,看得出來這裡建造的非常用心,可見此間主人必定尚武,葉長安心裡已有猜測。
武場中仍有許多兵器,樣式不比秦府的少,雖已蒙塵,依然可見鋒利,必是經年磨練之故。
“這便是我以前練武之所。”秦未一處處看着,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她說兩句,“還是以前擺放的位置,從來沒變過。”
葉長安走過去,看見一把刀挺威風,正想上手摸一下,立時被秦未嚇止,“不要亂動!”
“嘶……”不知道是被他嚇的還是如何,她的手上立時就見了血,“秦將軍,能別嚇唬人嗎!”
她明明沒這麼笨呀……
秦未無奈的搖頭,走過去抓住她的手,毫無預兆的用力捏了一下,擠出來幾滴鮮血,葉長安立時就呲牙咧嘴的想咬人。
“別動。”秦未從衣袍上撕下一塊碎布來,小心而又毫無溫柔可言的給她包裹住。
葉長安:“……”
終於知道他穿長袍的用處了,真不愧是秦將軍。
“這些刀槍都是開刃見過血的,尤其你碰那一把,是跟隨我老師屍山血海裡闖出來的,不知飲過多少人的血,見過刀氣嗎,大概就是那種意思吧,刀槍看似無情,實則亦通人性,這刀只要沾到陌生人,幾乎都要見血,很容易被它傷到。”
葉長安可算是開了眼,只聽秦將軍這樣描述,似乎就能感受到戰場上的血腥以及這些刀槍散發出來的戾氣,第一次感覺戰爭離她如此之近,近到可以聽見戰馬狂奔到聲音,還有山河海嘯的吶喊。
她的骨子裡似有熱血在沸騰,好似被什麼激發出了天性,她感覺那纔是屬於她的地方。
“秦將軍,你以前也是這樣的嗎?”
秦未微微一怔,眼前一閃而過往日的殺戮,他擡頭看了她一眼,“戰爭本是如此,誰都是這樣過來的。”
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他已經滿是血腥。
“一會跟緊我,不要亂碰東西。”
“噢,可是秦將軍,這個能摘下來嗎?”葉長安怎麼看那隻手都彆扭,再看秦將軍此時更加有風格的衣袍,如出一轍的醜。
“這傷不容易好,你還是包着吧,回去不要碰水。”
有那麼邪門嗎!
秦未隨後又來到一個偏遠的小院子裡,這裡佈局更加簡單,屋中座椅都還在,皆蓋了白布遮塵。
這樣簡單粗暴的格局,葉長安感覺很眼熟,跟她現在住的風格非常一致。
“這裡是你以前的房間嗎?”葉長安毫無欣賞的念頭,“原來你以前都是住在陸府的呀。”
“只是幼時住過,已經很久沒過來了。”
今日的秦未有些奇怪,莫名其妙領她來到陸將軍府,整個人的感覺彷彿又回到最開始見他那時候,即便打開了門,也沒有人能走近他。
風光無限的英雄大抵都是孤獨的。
細究起來,孤獨這個詞又不怎麼適合秦未,葉長安琢磨了半天,最終得出來的結論是,秦將軍等老的時候,大概會發展成一個古板老學究。
“姑娘,想什麼這麼開心那。”秦未衝她打了個響指,“瞧你那嘴角都要歪到耳根子了,能不能稍微收斂一下。”
有嗎?有這麼明顯嗎?葉長安重新換了個燦爛的笑臉,“秦將軍,今日是什麼特殊日子嗎?”
秦未又沒立時答她,轉身走出屋子,重新落好鎖,方緩緩開口,“今日是陸家滅門的日子。”
葉長安的笑容僵在臉上,亦步亦趨的跟在秦未身後,腳下的路立時就有了沉重感,她爲何要問這麼愚蠢的問題。
滅門這兩個字包含的不只有死亡跟傷痛,是一整個家族的泯滅,背後的沉重跟冤屈不可估量,沒有什麼比傷及無辜更悲滄,就如同長樂縣的覆滅,滿城的百姓淪爲犧牲品,他們又何其無辜,戰爭陰謀,總是這樣沒道理可言。
如此再看陸府的一草一木,練武場的每一件兵器,還有房間裡鋪滿塵埃的一切,都不再是沒有靈魂的棄物,它們身上沾滿了陸家人的過往,在熟知這一切的人眼中,每一眼都是屬於他們的回憶片段,以及伴隨了哀鳴的死亡。
葉長安不知道數年前的今天發生了什麼,陸將軍離她無比遙遠,但是一個盛名在外的大將軍,總歸是爲了天下百姓浴血一生的,還有當年的秦將軍,他們的犧牲本就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爲什麼還要殃及家人呢?
她忽然記起彥孃的忌日好似也是在這幾天,相比秦未對陸將軍的懷念,她對彥娘更多的是無所適從,只記得那是自己的母親,在數年前的某天故去,然後在每年的這一天拎出來重複這個認知,尋不到任何哀痛的契機。
“怎麼不說話了,這會又不餓了嗎?”
秦未忽然停住腳步轉身看她,葉長安低着腦袋,猝不及防的撞在秦將軍身上,撞的眼花腦鳴。
所有該有的不該有的思緒都被一股腦撞飛,葉長安給撞沒脾氣了,捂着腦門蹲在地上,包成糉子的手指頭豎在眼前,“秦將軍你看着辦吧,跟你出來一趟也不容易,我都這樣了,是不是得大補。”
訛人呢,秦未恨不得踹她兩腳,臉上的笑卻繃不住,“還不給我起來!”
秦將軍這就等於是答應了,葉長安屁顛屁顛跟着他出了陸府,滿腦子都是幻想着待會吃點啥。
然而一出門就遇上了大司馬高安的車駕。
葉長安不認得高安,但只看排場也知不是一般人,便眼觀鼻鼻觀心的跟在秦未身後。
“白淵也來了。”高安從馬車上下來,“恰從陸府經過,便過來拜祭一下。”
秦未微微一笑,“大司馬有心了。”
“陸將軍故去十二載,時時不敢忘懷。”高安望門生嘆,“可惜了這滿門忠烈,我當時遲來一步,鑄了這一世遺憾。”
高安兀自緬懷一番,眼神忽然轉向葉長安,“是葉媒官。”
葉長安心驚,被他忽如其來的注視嚇了一跳,這人明明眼中含笑,卻叫人心生冷意,還有,大司馬居然認得她!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了,這個人太不簡單了。
“大司馬。”葉長安頷首道。
高安笑着應了,“聽聞官媒衙門近日在幫宮中做事,用點心,會大有前途的。”
“是。”
葉長安此時的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她儘量維持臉上的平靜,心裡卻爲着大司馬這幾句話而不安,他話裡有話的似乎想暗示她什麼,或者他的關注本身就很有問題。
“如此,便不打擾二位,改日白淵來我府中吃酒纔是。”
大司馬轉身離去,秦未拱手相送,眉間始終不得舒展。
“走吧。”秦未走在前頭,又是一言不發。他沒料想會遇上高安,更沒想過他會特意來祭奠,是做戲還是如何他不想管,只是在意他跟葉長安說的話,心有不安。
葉長安不知其心中所想,亦步亦趨跟他出了內城,去往小市區,看來今日的午飯是要在這裡解決了。
秦將軍明顯不怎麼偏愛士人聚集酒肆遍佈的地方,專往深巷中去,走着走着,葉長安就聞到了熟悉的牛肉湯味。
說熟悉又不太一樣,因爲明顯跟她以往吃過的有差別,忽然想起上次她好像說過他做的湯不夠正宗,心說秦將軍真愛較真,哪裡吃虧哪裡就要扳回來。
秦未邊走邊道:“這家是洛陽城裡最正宗的,帶你來嚐嚐,保管你還會想來的。”
“好啊,我以後來就報秦將軍的名號,不知道給不給白吃。”
秦未笑,“別來丟我的臉,人家小本買賣,遲早讓你吃垮了,賒賬可以,回頭我來給錢。”
這樣好說話啊,葉長安嘿嘿一笑,秦將軍有時候還是很可愛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