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平安坊。
乍暖還寒時候,天氣反覆無常,明明昨日的陽光如夏日一般溫暖,今朝卻又是寒風陣陣。
大街小巷上行人腳步匆匆,滄桑的面龐上滿是風霜之色,這也是南城最常見的人羣,因爲他們既無背景又沒勢力,只能憑藉自己的雙手爲生計奔波。
故此,當穿着一身洗到發白棉袍的江萬里走進平安坊後,並未引起路人的注意,坊內像他這樣如老農一般的漢子隨處可見。
“就在前面。”江萬里身邊的年輕人輕聲說着,語調顯得非常親和,帶着幾分天然的友好。
江萬里默不作聲,跟着他走到巷尾一處民居門外。
年輕人停下腳步,微笑說道:“江大哥,你的家人就住在裡面。雖然這裡看起來很貧寒,但是左右都是樸實人家,不會鬧出什麼煩心的亂子。在你的家人住進去之前,我們已經將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另外添置了一些結實耐用的傢俱以及米麪油之類的必需品。”
江萬里心中微動,努力擠出一抹笑意道:“我還以爲這是太史臺閣的安排,想着那裡的官兒竟然轉了性子,會如此善待沒權沒勢的窮苦人家。”
當初在南周京城太平街上,他被藍知秋脅迫不得不出手,最終還是放棄了殺招,以看似絢麗的進攻迎接死亡的到來。錢冰本意是想抓住活口,所以在察覺出他的異樣後便留了幾分餘地,那一劍只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疤痕。
跟在錢冰身邊那段時間,江萬里就像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直到北面傳來消息,他的家人竟然被太史臺閣找到並且救了出來。
他至今還記得那一日,蒲圻城中的梅花傲然綻放,彷彿往他身體裡注入活下來的勇氣,隨後才答應錢冰指認藍知秋。
年輕人望着這個中年男人複雜的眼神,坦率地道:“江大哥,太史臺閣的官員這次出了很大力氣,如果不是他們出手找到你的家人,我們就算將這院子拾掇得再好,也沒有任何用處。”
江萬里嘆道:“是,伱說的沒錯,只是我覺得太史臺閣不需要我這種小人物的報答。許樂,你實話告訴我,裴侯準備讓我做什麼?”
許樂搖頭道:“侯爺說了,當初你不是真的要刺殺他,所以你本就不欠他什麼。幫你找到家人主要靠太史臺閣出力,至於這座小院與你指認藍知秋的功勞相比,委實不值一提。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繼續回祥雲號做護衛。
不願意也無妨,從此以後與家人在一起,買點良田安穩度日,不要再去做別人手中的刀。”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裡面裝着五百兩銀票,不由分說地塞到江萬里手中,微笑道:“江大哥,你應該知道侯爺的爲人,這番話絕非試探或者逼迫。侯爺還說,世道艱難,大家都不容易,能夠遠離那些恩怨爭鬥是天大的幸事,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江萬里還沒來得及推辭,許樂便轉身離去,他急忙喊道:“兄弟留步。”
許樂沒有停步,誠懇地道:“江大哥,以往咱們在祥雲號相處得不錯,你可不要讓我爲難。這筆銀子你無論如何也得收着,不然我沒法向侯爺交差。”
江萬里欲言又止,望着許樂快步離去的身影,最終只能發出一聲嘆息。
他轉身走到這戶民居的門前,擡手欲敲之時,右手僵在了身前。
並非是這位已經領悟劍道真意的劍客近鄉情怯,而是大門突然從裡面拉開。
看着面前那張被歲月浸染了痕跡的面龐,江萬里只覺心中有無數言語,卻悉數堵在嗓子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門內站着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她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眼眶已然泛紅,顫聲道:“萬里,真的是你?”
江萬里滿懷愧疚地說道:“是我。”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低頭說道:“對不起。”
“回來就好,你能回來就好,快進家。”婦人一邊擦拭着眼淚,一邊將江萬里拉了進來。
家中窗明几淨,還有三個十多歲的孩子並排站着,脆生生地喊道:“爹!”
江萬里走過去挨個摸摸他們的腦袋,千言萬語終究只能化作一個歉然的笑容。
用完晚飯,等孩子們都睡下之後,夫妻二人才能靜下來說會話。
“雖然你走了四年,但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妻子靠着他的肩膀,聲音很輕很輕。
江萬里腦海中浮現當初藍宇的許諾,只要老老實實替他做五年事,便會放他離開讓他和家人團聚,雖然他並不相信這種權貴的承諾,可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接受。沒想到世事如此詭譎,他原本以爲自己必死無疑,卻僥倖活了下來。五年時間還沒到,他就見到了自己的妻兒。
這一切的根源便是那位年輕的中山侯。
想起懷中那五百兩銀票,江萬里嘆道:“過些日子我們就離開京都,回老家置辦一些田地,我……我答應你往後再也不會離開。”
少年時他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劍客,即便娶妻生子後也沒有改變這個想法,因此時常在外遊歷,遍尋名家高手切磋以提升境界。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中了那些人的奸計,甚至連累到自己的家人,從此被迫變成權貴門下的鷹犬。
過往種種,竟是如此不堪回首。
妻子略顯驚訝,她從未想過自己的丈夫有一天會甘於平凡的歲月,便問道:“萬里,這些年你究竟遭遇了什麼事?那些將我和孩子們抓起來的壞人又是什麼來歷?”
江萬里沉默片刻,然後從故事的源頭開始講起,一直到萬籟俱寂之時,他纔講完這段充滿屈辱和曲折的往事。
妻子顯然已經聽得癡了,她凝望着江萬里的雙眼,柔聲道:“萬里,你想做什麼便去做吧。”
江萬里微微一怔,搖頭道:“我說過了,往後我只想陪着你們過安生日子。”
妻子溫婉地說道:“我是你的妻子,難道還不明白你的性情?你能活下來,我和孩子們能重見天日在這裡安頓下來,還有你懷裡的五百兩銀票,這一切都是因爲那位中山侯的緣故。如果不讓你去見他一面,我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江萬里輕聲一嘆,將妻子摟入懷中,二人相依相偎,一如當年。
翌日午後,中山侯府,前院偏廳之中。
裴越先是看了一眼旁邊的葉七,然後對客座上的江萬里說道:“這位是我的內人葉七,她聽說我要見你,擔心你暴起傷人,所以一起跟來。當初在南周京城,我險些死在你的劍下,故此她纔有這樣的擔憂,望你不要介意。”
葉七在外人面前從來不會折損裴越的體面,聞言依舊保持着平靜,坦然又帶着幾分審視地看向那位面相平凡的陌生男子。
江萬里拱手道:“侯爺果然坦誠。”
裴越微微一笑,知道此人不善言辭,便主動開口道:“你今日求見所爲何事?是家宅那邊安排的不妥當,還是特地來同我道別?”
江萬里起身行禮道:“侯爺,在下願效犬馬之勞,還請不要嫌棄。”
裴越楞了一下,隨即擺擺手道:“我已經說過,你指認藍知秋於我而言幫助極大。你並不虧欠我,反而是我做得還不夠。再者,你好不容易纔從雄武侯的控制下逃出來,沒有必要再跳進我這個火坑裡。”
江萬里躬身不起,堅持道:“請侯爺應允。”
裴越只能起身走來將他扶起,感慨道:“老江,你是個古板正派的江湖人,不適合做那些陰暗活計,否則當日你就不會對我留手。我身邊不缺忠心部屬,其中亦不乏高手。實不相瞞,我這輩子沒怎麼做過好事,好不容易做了一次好事,怎能自食其言?你且安心過日子,不必再蹚渾水。”
江萬里搖搖頭,認真地道:“侯爺,在下既是江湖人,總不能連知恩圖報這四個字都丟掉。”
裴越面現難色,回頭看了一眼葉七,卻見她微微頷首。
思忖片刻後,裴越問道:“你如果替我辦事,家人怎麼辦?總不能又時常分別。”
江萬里斟酌道:“侯爺誤會了,在下並非想成爲侯爺的部屬,今日前來只想替侯爺辦一件極難的事,以此來報答侯爺的恩情。”
裴越忽然覺得這個如老農一般的男人很有趣,便問道:“何事?”
江萬里微微擡頭,這一刻的眼神竟然如利刃一般銳利,沉聲道:“我有一劍,必殺一人。”
在他擡頭的瞬間,葉七便來到裴越的身邊。
裴越擡手示意她不要緊張, 又問道:“無論何人?”
江萬里應道:“是。”
裴越和葉七同時感覺到此人身上的氣勢,眼見對方如此堅持,他便點頭道:“好,不過我對你有一個額外的要求。”
江萬里道:“侯爺請說。”
裴越擡手拍拍他的肩膀,鄭重地道:“活着。”
江萬里眼中的殺氣漸漸消散,望着這張俊逸出塵的面龐上真誠的笑意,他心中再度涌起一股暖意,拱手道:“在下謹記於心。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侯爺需要在下出手,請派人去平安坊中知會一聲。”
他依舊像往常那般不苟言笑,行禮之後轉身離去。
裴越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喃喃道:“江湖人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