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聞言本想取笑幾句,然而順勢一想,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
自從年初他和裴越的關係轉向良好之後,他對這個年輕權貴的信息愈發感興趣,通過各種渠道費心收集,不僅知道裴越當初在靈州用兩首詞壓服一衆文人,更反覆誦讀過裴越在南周時作的兩首新詞,頗有愛不釋手之感。
從那幾首詞來看,裴越還真當得起文人之稱。
一念及此,劉賢不禁搖頭笑道:“本王還是低估了你。”
裴越順勢說道:“但是很多人又太過高估了我。”
劉賢微微一窒,裴越話裡的機鋒讓他有些不適應。
入朝觀政這一年來,他在吳貴妃的指點下學會怎麼跟朝堂裡的大臣打交道,也漸漸習慣那些人云山霧罩的說話方式。再次與裴越坐而論道,此人言談的風格就像冬日裡一瓢冰水,讓人從內到外被徹骨寒意侵襲。
裴越本質上不是文人才子,而是手中沾染過無數鮮血的領軍大將,哪怕再平靜的語調也能帶起一片肅殺之意。
劉賢今日來訪是替宮中的帝妃做說客,他相信裴越肯定清楚自己的來意,所以打算先拉近關係,談談交情,然後再試探一番。
只是從裴越的反應來看,對方顯然不願意浪費時間。
不知不覺間,堂堂親王之尊的氣勢竟然略處於下風。
劉賢不願一開始就進入主題,很顯然裴越不肯接受賜婚的安排,否則父皇早就直接賜下旨意,哪裡還需要自己跑一趟,便話鋒一轉道:“說起來,本王還得謝謝你。”
裴越笑道:“殿下這話折殺我了。”
劉賢搖頭道:“並非本王誇大其詞,如果沒有你一路盡心護送,公主那邊難免會有所怨言。前些日子本王派人去探望過,公主對伱的評價極高,還託本王向你表示謝意。”
裴越心中一鬆,繼而對那位清河公主心生好感,雖然她這個舉動不至於影響大局,但終究免去自己轉移話題的麻煩,再者他心中亦有些好奇,遂問道:“殿下,有個問題不知當不當問……”
劉賢很快便反應過來,坦然道:“本王知道你想問什麼,其實這件事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
父皇也並未因此責罰我。裴越,當初你在南朝京城的時候,是不是代表父皇與南朝皇帝交換了婚書?”
裴越點了點頭,同時大致明白對方的想法。
劉賢道:“既然兩國交換了婚書,清河公主便是本王的王妃。至於後來南朝挑起戰事,兩國因此兵戎相見,這與她一個弱女子有何關係?如果本王對其置之不理,那她就算回到南朝,亦難逃青燈古佛相伴一生的命運。”
他稍稍停頓,然後認真地說道:“當初父皇決意答應南朝的和親之請,一方面是想要爲我恢復親王之爵,另一方面或許關係到邊境局勢。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那會我還就此事詢問過你的意見。”
裴越腦海中浮現那日在竹樓中,自己和劉賢的酒後交心之語。
望着大皇子臉上誠摯的神情,裴越沒有在意他忽然改變的自稱,銳利的眼神略顯不敬,但他依舊這般望着劉賢,正色問道:“殿下,如果朝堂諸公不肯接受一位南周公主成爲你的王妃呢?”
劉賢皺眉道:“爲何?”
裴越緩緩坐直身體,坦率地說道:“如果只是魯王妃,或許他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若是清河公主成爲太子妃呢?更進一步說,大梁的子民會不會接受一位南周公主成爲後宮之主?能不能接受將來出現身兼南周血脈的皇子?”
堂內的氣氛變得肅穆且冷峻,幾近於令人窒息。
劉賢沉默不語。
裴越這三個問題大膽又犀利,其中包含着太多的深意。
良久過後,劉賢擡頭直視着裴越的雙眼,無比堅定地說道:“後宮不得干政,這是天家鐵律。”
裴越臉上漸漸浮現笑意,又問道:“將來若是王妃誕下世子,殿下如何安置?”
劉賢沉吟道:“父皇春秋正盛,暫時不會有那種隱憂。就算真到了那一天,只要大梁收復南境故土,天下歸爲一統,自然就不會有你擔心的問題出現。”
看着他堅決的態度,裴越暗自覺得心情複雜,因爲他看見了劉賢的本心,同時又在這位大皇子身上看到一絲理想主義者的光芒。
往事可見端倪,比如那次四皇子指使寧豐致操弄暗殺之舉,劉賢毫不猶豫替平陽公主抗下所有的罪名,以至於丟了親王之爵。
若非他原先的王妃因爲七寶閣的案子自盡,若非裴越及時阻止裴雲欲將裴寧送進魯王府的謀算,若非方雲虎引起兩國交鋒,若非和親需要成年皇子出面,開平帝便無法順勢恢復劉賢的王爵,自然也就無法讓他參與到爭儲的行列裡。
一飲一啄,皆由天定。
裴越輕嘆道:“如果不是清河公主遠嫁大梁,殿下確實只能繼續住在輔國將軍府中。”
劉賢頷首道:“所以我要繼續這樁婚事。”
裴越忽然間意識到開平帝沒有阻止婚事的根源,劉賢之前頂着謀害大臣的罪名,如果和親之事就此罷休,他的王爵多半會引來二皇子一系的攻訐。
只有將這場婚事進行到底,劉賢才能名正言順地維持親王之尊,再者如今樑周在邊境上和談,繼續和親的儀程並不會導致朝臣的反對。
至於他剛纔對劉賢的質問,對於開平帝來說顯然不是問題,只要儲君之爭塵埃落定,待劉賢地位穩固後,區區一個王妃又值當什麼?
翻開煌煌史書,正宮皇后被廢亦屢見不鮮。
裴越收回飄飛的思緒,儘量不讓心中那抹寒意表現出來,略帶幾分敬佩地說道:“殿下真乃至情至性之人。”
劉賢道:“這只是我應該盡到的職責。”
裴越感慨道:“古往今來,爲了功名利祿拋妻棄子之輩不計其數,像殿下這般始終如一的又有幾人?在我看來,只要殿下能夠不忘初心,儲君之位並不遙遠!”
劉賢楞在原地。
他對裴越的觀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變化過程,從最開始七寶閣之爭的惱恨,到平陽公主那件事的改觀,再到四皇子謀逆案中的並肩作戰,他一點點發現裴越的能力和長處,逐漸希望能夠得到這位年輕權貴的支持。
不僅僅是因爲裴越的實力,更重要在於他對其品行的欣賞。
但是兩人之間始終有一層隔膜, 而且儲君之爭太過敏感,所以當裴越表態的時候,劉賢甚至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裴越長身而起,行禮道:“若殿下不嫌棄,越願盡綿薄之力!”
劉賢終於明白裴越方纔那番話的用意,如果自己不願接受清河公主,這是否說明他就會認定自己是個冷血無情之人?
再加上裴越一貫表現出來的對身邊人的重視,以及他和父皇之間極其複雜不斷變化的關係,劉賢心中百轉千回,既爲這個結局感到喜悅,又對裴越有了更加真切的認識。
他連忙起身將裴越扶起來,感佩莫名地說道:“能夠得到你的支持,我今日便不虛此行了。”
裴越微微一笑,如果此時是開平帝在場,定然不會如此簡單一語帶過,可見這位大皇子歷練得還是不夠。
兩人重新落座之後,氣氛變得和諧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