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陽長公主……
裴越已經不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什麼時候,但是半年前在南周與冼春秋的那場密談讓他記憶猶新。
中宗皇帝和祁陽長公主這對姐弟之間的爭鬥堪稱慘烈,最後以長公主府的消亡落幕,但是當年受過長公主恩惠的文臣武勳有很多,所以最終還是保住了長公主幼女、也就是那位小郡主的性命。
在一些大人物的暗中關照下,小郡主平安地長大,然後與那個名叫凌平的讀書人喜結連理。
只可惜在小郡主生下裴越之後,王平章一把大火燒掉兩條街,她和凌平盡皆葬身於火海之中。
若非裴貞及時趕到,連裴越都活不下來。
穀梁面上泛起沉痛之色,緩緩道:「你是祁陽長公主唯一的血脈,將來只要朝中生亂,龍困於淵之時,你就可以亮明身份掌控大局。」
裴越心中恍然,同時意識到他話中的深意,神情凝重地問道:「伯伯,這是復仇?」
穀梁沉默片刻,目光深邃又堅定,隨後點頭道:「沒錯。」
何謂復仇?
開平帝和王平章合謀滅了當年的陳家,無論他們是順手爲之還是有意殃及,裴越的親生父母死於京都流血夜是事實。穀梁並不知道面前的年輕人靈魂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在他樸素的觀念觀看來,替父母報仇乃是天經地義。
至於穀梁自己,他的父親谷豪死於中宗之手,對谷家恩情深重的祁陽長公主死於中宗之手,當年暗中無數次保護他的裴貞被開平帝逼得假死脫身,最終客死他鄉。
而中宗皇帝和開平帝又是父子。
隱忍數十年,穀梁何嘗不是一直在扮演忠臣?
只不過他沒有裴越這麼好的機緣和助力,王平章和路敏一直攔在他身前,根本沒有機會去挑戰高高在上的皇帝。
裴越輕舒一口氣,鄭重地問道:「伯伯,我應該如何做?」
望着他虛心求教的姿態,穀梁失笑道:「你如今還需要我來安排?」
裴越見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
也不否認,笑吟吟地道:「兼聽則明嘛,而且我還年輕,需要長輩時常指點。」
穀梁心裡感覺到很熨帖,當初的少年成長迅速,早已習慣了發號施令掌握一切,在自己面前依然願意放低姿態裝作懵懂,這份心意勝過一切。
一念及此,穀梁感慨道:「那我就囉嗦幾句。你要將北營牢牢握在手裡,藏鋒衛和武定衛無須贅述,這是你的根基,絕對不能出現任何紕漏。如今譚甫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當初你將泰安衛送給他並無不妥,現在則不能再讓出去。接下來這段時間,你一定要將這三衛兵馬吃進肚子裡,不如此反倒會讓陛下生疑。」
裴越頷首道:「侄兒明白。至於平南衛,當初北營復建之時,陛下就堅定地放下這根釘子,想來現在還是要讓他們起到監視的作用。」
穀梁輕笑道:「你可以不動平南衛,但是必須要具備關鍵時刻解決他們的能力。」
裴越應道:「伯伯放心。」
穀梁微微一頓,略微遲疑地問道:「關於賜婚這件事,你準備如何應對?」
裴越毫不猶豫地道:「我不會答應。」
穀梁望着他堅決的神色,心中自然非常舒服,說實話他近來對皇帝的怒意有一大半來自這件事。
外人都知道裴越和谷蓁已經定親,只不過因爲裴越出使南周被耽擱了婚期。如今皇帝橫插一手,雖說賜婚不會影響谷家的名聲,可他只有谷蓁這一個寶貝女兒,怎麼可能願意接受一個刁蠻公主跟谷蓁同在一個屋檐下?
就算是堪稱年輕一代中武道修爲第一的葉七,他也是通過各種渠道長期觀察之後,確認這
個女子不會欺負谷蓁,才願意接受裴越同時求娶的想法。
只是這世間事總難圓滿,穀梁長考之後,緩緩說道:「越哥兒,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這件事或許……」
裴越直接搖頭道:「伯伯,這件事絕對不能答應,而且我早就有了應對之法。」
穀梁略顯好奇地道:「哦?」
裴越微笑道:「陛下先是放出流言造勢,然後又想將裴家拉出來替我決定,如今裴雲被我打倒,陛下難道還想等着我主動求婚?」
穀梁不禁失笑道:「你倒是將陛下的性格琢磨得極準。」
裴越點頭道:「陛下想做青史留名的聖天子,總不能強逼着有婚約的臣子迎娶他的女兒。造勢也好,提拔裴家也罷,終究是要用大勢壓服我。既然這條路不行,他肯定要讓人來找我。」
穀梁心中微微一驚,旋即朗聲道:「大皇子!」
裴越佩服地說道:「伯伯料事如神,陛下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選。他之所以選擇賜婚,除了消弭我可能造成的威脅,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替大皇子找到一個分量足夠的支持者。這場君臣之間的拉扯,最終還是要落在大皇子身上。」
穀梁便問道:「那你打算如何說服大皇子?」
裴越成竹在胸地說道:「伯伯方纔說起逼反王平章,只要我站在大皇子這邊,然後將王平章扯入爭儲的漩渦,他自然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站在幹岸上煽風點火。」
他頓了一頓,眼中浮現狡黠的神情:「至於說服大皇子……」
聽完他刻意壓低聲音之後的講述,穀梁忍不住朗聲笑道:「你啊……真不知席思道如何能教出來你這樣的徒弟,他自己端正莊重有古君子之風,結果你反倒像是沉默雲的弟子,行事手段如羚羊掛角天馬行空。」
裴越不好意思地笑着。
穀梁忖度片刻,點頭道:「如此也好,接下來你除了收攏北營軍心之外,倒也不適合大動干戈,一切交給我來做便是。近來你只需要準備婚事,我和你伯孃找大師看過,明年正月二十六日是最好的黃道吉日。」
裴越算了算日子,還有一個月,不禁覺得時光好生漫長。
穀梁彷彿沒有看到他眼中的愁緒,微笑道:「節兒調任漢陽城守將,肯定無法返京,其餘幾個小子最遲元宵之前就能趕回來。」
裴越笑道:「只是要辛苦幾位兄長跋山涉水了。」
穀梁擺擺手道:「這又值當什麼?另外,朝中的籌謀我來做,你只需要打理好北營,然後安心等着做新郎官就行。」
裴越起身行禮道:「多謝伯伯成全。」
不僅因爲這些年他的提攜和幫助,更與葉七有關。
穀梁滿意地看着他,回想起幾十年來自己的隱忍與艱辛,亦有歲月滄桑之感,搖頭道:「往後就是一家人了,而且我不只是在幫你,也是在爲自己做事,你再不許提這個謝字。走罷,你伯孃肯定準備了一大桌子菜,咱們爺倆今天喝幾盅。」
「好。」裴越臉上的笑意愈發溫暖。
一頓家宴吃得分外舒心,席間當然少不了趙氏的打趣,裴越如今面皮厚如城牆,臉上一直掛着可惡的笑容,可憐谷蓁一頓飯吃得斷斷續續,好幾次羞紅着臉想要離席而去。
家宴結束後,又閒聊一陣,裴越便起身告辭。
趙氏連忙道:「蓁兒,你去送送越哥兒,往後這一個月就不能再見了。」
谷蓁本有些害羞,但是聽到這句話之後便顧不得推卻,乖巧地跟着裴越向外走去。
侯府內坪之上,一對年輕男女並肩緩步而行。
谷蓁微微低着頭,雙手絞在一起,目光停留在腳下的青石板上,修長的睫毛輕輕顫
抖。
裴越見她嬌羞似花的模樣,不禁故意拉長着聲調:「蓁兒……姐姐。」
谷蓁只覺心跳猛然快了一些,想也知道這傢伙如今愈發憊懶,之前聽葉七說經常半夜想要偷偷摸進她的房裡,可見得寸進尺纔是他的性子,便有些羞惱地說道:「裴兄弟,不許作怪。」
裴越嘆道:「方纔伯伯說,後年正月二十六日是最好的黃道吉日。」
谷蓁楞了一下,連忙說道:「你聽錯了,爹爹說的是明年。」
裴越「哦」了一聲,笑道:「是明年嗎?」
谷蓁點頭道:「對呢。」
裴越眨眨眼道:「蓁兒……姐姐不用急,只剩下一個月了。」
「誰……誰急了?讓你捉弄我,哼!」谷蓁想也不想伸出纖纖玉手,擰着裴越的左邊耳朵,雖然不捨得用力,依然流露出幾分女俠風采。
看來她這一年來時常與葉七在一起,潛移默化之下變得愈發開朗。
裴越連連求饒。
谷蓁明知這傢伙武道修爲越來越高深,就算自己用力也傷不了他,終究還是及時放開,然後似喜似惱地瞪了他一眼。
沒等她收回手,便被裴越伸手握住,隨即聽他認真地說道:「蓁兒姐姐,等我來娶你。」
谷蓁從未想過自己會聽到如此直白的話語, 這一刻只覺如喝醉了一般,眼中綻放喜悅且滿足的神采,鼓起勇氣望着裴越的雙眼,柔聲道:「好。」
裴越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親了一下,然後爽朗地笑着,轉身離去。
谷蓁癡癡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裴越坐上馬車之後,回想起這些年與谷蓁的過往,不由自主地生出幸福的情緒,同時對於未來的風雲變化充滿了信心。
與此同時,皇城後宮。
大皇子劉賢神色複雜地走出吳貴妃的寢宮,沒有理會那些恭敬行禮的宮女們,擡頭看了一眼明媚的天色,心情卻有些沉重。
父皇母妃爲何會有這樣的想法,近來都中的流言竟然是真的……
劉賢輕聲一嘆,雖然頗爲不願,可他壓根不敢拒絕。
罷了,明日去找裴越探探口風,希望能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