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百姓喜歡故弄玄虛地談論朝局,這似乎是古往今來所有天子腳下之地的傳統。
朝堂上的官員身處漩渦之中,更加難以做到遠離權柄的誘惑,然而局勢總是紛紛亂亂迷人眼,大多數人都看不清那根懸在眼前的細線。
不知有多少人越過那根線踏入雷池之中,然後被捲入朝爭的風暴,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縱有無數血淋淋的例子擺在眼前,依舊極少有人能做到進退有據,但凡能瞅準時機果斷出手之輩,無一例外都會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王平章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在軍事上的造詣無人質疑,否則也無法在家世孱弱的背景下青雲直上,在中宗朝便成爲和裴貞齊名的名將之才。
但是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把握機會的能力更加重要。
中宗膝下衆多皇子之中,二皇子劉鉉和四皇子劉錚都有希望承繼大統,最後他選擇性情仁厚的劉鉉,卻沒有徹底肅清劉錚掌握的勢力。
待劉鉉即位之後,王平章說服劉錚,在短短一年內完成了皇權的再次更替。作爲從龍第一功臣,尤其是裴貞遠赴西關領軍作戰之後,沒人能阻擋他的崛起。
從仁宣元年到開平元年,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裡,在開平帝的支持下,王平章成功坐上軍方第一人的寶座,將一衆開國公侯的後代牢牢壓制住。隨後便是長達五年的君臣相爭時期,面對穀梁和裴越這對極其強勢的翁婿,他沒有硬扛皇帝的打壓,反而表現得極其恭順。
正因如此,他纔有機會在裴越崛起的勢頭超出開平帝的掌控之時,重新獲得皇帝的倚重,策劃了假意聯姻實則出兵的南境之戰。雖說南朝那些人抱着同樣的想法,最終被裴越拿到最大的功勞,可是王平章已經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且局勢比他預想得更好。
此刻他及時表態,不過是數十年鬥爭生涯中一記非常簡單的捧殺。
龍椅上的開平帝或許不想將裴越打入塵埃,可他必須讓皇帝認識到自己的存在和重要性。
想要徹底壓服裴越這種倔強的性子,沒有他的制衡萬萬不行。
果不其然,開平帝在聽完王平章的敘說之後陷入沉思,並未因此動怒。
這世間任何事都是相對的,
開平帝瞭解王平章,他何嘗不熟悉這位帝王的性情?皇帝利用他,他自然可以利用皇帝,區別在於前者可以肆無忌憚,而他必須小心翼翼謹慎籌謀。
裴越心中嘖嘖稱奇,暗歎王平章能夠在左軍機的位置上安穩如山果非僥倖,他和皇帝之間明裡暗裡的交鋒蘊含着太多的道理,自己也能學到一些手段。
王平章終究不是普通人,在他表態之後,很多武勳也頷首表示贊同。
這個時候裴越沒有急着開口爭辯,方纔的陳述已經完全闡明他的態度,再着急忙慌地複述反倒容易落入下乘。
右軍機、廣平侯穀梁終於站出來,不緊不慢地說道:「魏國公說的沒錯,裴越在南境大捷中確實立了不小的功勞,理當予以封賞,否則難以服衆。不過,下官想問一句,魏國公也覺得裴越應當加封爲國公麼?」
羣臣無不凜然。
在他們的印象中,穀梁自從進入西府以來,一改以前粗獷暴烈的脾氣,與王平章的搭檔雖然算不上珠聯璧合,也未鬧出過明顯的矛盾。
朝會進行到此時,西府兩位主官終於當面對上,不過這沒有超出大多數人的預想,畢竟穀梁和裴越的關係人盡皆知,如果他到這個時候還保持沉默纔是怪事。
上方的開平帝雙眼微眯,似乎對這個局面很滿意,想來沒有哪位帝王會希望看到自己手下的軍頭親如一體。
面對穀梁的詢問,王平章淡然回道:「裴越如今已是一
等國侯,右軍機認爲該如何封賞?」
穀梁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回道:「食實封一千戶,如何?」
大梁對於武勳親貴的封賞,除了從男爵到國公一共九等爵位之外,最常用的便是賞賜食邑。一如之前王平章擬定的南軍將帥封賞清單,其中便有食邑若干戶的內容。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這種食邑是虛封,由朝廷撥給相當於若干戶的物資錢財,其實就相當於裴越前世聽過的特別津貼。
食實封卻不然,一千戶包括定量的田地都會賞給裴越,而且這些資產可以世襲繼承。
極少有武勳能獲得這種賞格,因爲這代表君上絕對的器重和信任,就連王平章自身也只有食實封兩千戶,其中一千五百戶還是當年開平帝登基之後賞下來的。
裴越自身在這種事上不便開口,推辭不妥接受更不妥,總不能親自開口討價還價,還好有穀梁替他應對。
王平章花白的眉毛微微皺起,沒等他出言反駁,文官那邊響起一道清亮的嗓音。
「陛下,臣亦認爲谷軍機的建議非常妥當。」
衆人紛紛望去,只見是右執政洛庭面色坦然地說道。
雖說之前開平帝拂了這位執政的面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洛庭絕對不會因此唯唯諾諾。
裴越心中漸漸安定下來,在他的預想中,穀梁肯定會替自己擋住今日朝會上的明升暗降奪權之危,洛庭也會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
在皇帝本身沒有那麼堅決的前提下,一位軍機再加一位執政難道還不夠壓下那些鼓譟的聲浪?
他只是沒有想到盛端明會如此堅決。
便在這時,又有一人站了出來,恭敬地說道:「啓奏陛下,微臣淺見,朝廷需要封賞中山侯,但是不可太過。國公之爵乃是國之重器,豈能輕易授予?」
開平帝終於皺起了眉頭。
此人便是石炭寺監簡容。
雖說石炭寺是新設的衙門,但是論重要性已經逐漸超過原先的九卿,簡容的地位亦水漲船高,幾與六部尚書平齊。再加上他素以清名著稱,又做過御史中丞,如今在朝堂上說話頗有分量。
開平帝細長的雙眸中泛着淡漠的光,遙遙望着低眉站着的裴越。
穀梁發聲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麼多清貴文臣站在這個年輕人一邊!
無論盛端明還是簡容,甚至包括洛庭在內,這些人的忠心無需懷疑。他歷來對他們頗爲敬重,絕大多數時候都能容忍他們骨鯁的脾氣,這也是大梁朝堂一直穩定且高效運轉的根源。
武勳們再如何能征善戰,沒有朝廷的支持也會變成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開平帝從來不擔心自己的根基,所以才能放心大膽地利用軍中各種勢力的矛盾進行制衡。
只要朝中一日不亂,就算是王平章都只能乖乖地接受打壓。
然而他沒有想到裴越竟然能贏得這麼多文臣的支持。
難道他們真的相信裴越會永遠忠心於朕?
難道……朕真的錯了?
裴越此刻心情無比複雜,既因爲這些大人對自己的關懷而感動,又隱隱察覺到好像有些過火。正如在侯府時對葉七她們所言,今天的朝會不可能是最終的決戰,皇帝多半也只是看一看自己的底線和本錢。
原本以爲穀梁和洛庭就足以解決那些浮於表面的麻煩, 不成想似盛端明和簡容等人也會站出來。
殿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開平帝最後的決斷。
究竟是大梁再出現一位年方弱冠的實封國公,還是像穀梁所言另行賞賜,避免裴越年紀輕輕就得歸府養老?
裴越原本很有把握,然而朝廷裡的人
終究不是他手裡的棋子,不可能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行事,尤其是一衆文臣的相助,其實已經讓他直接站到了皇帝的對立面。
就在裴越將要開口緩和局勢之前,一道老邁的聲音響了起來。
「陛下,能否容老臣說幾句?」
大梁文臣之首、四朝元老莫蒿禮終於睜開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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