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吃飯。」
在這個講究嚴父孝子之道的世界裡,很多高門大族的家主都曾不苟言笑地說出過這四個字,既能彰顯出自己的威嚴,又隱隱透出一抹寬厚的味道。
然而此處不是哪座府邸的後宅,而是天子日常起居的興慶殿。
莫說對一個臣子如此親近,就連最受寵的大皇子都不曾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倘若劉賢此刻在場,多半會震驚到目瞪口呆,隨即生出「究竟誰纔是真正的皇子」之類的困惑。
周遭的宮女內監們盡皆眼觀鼻鼻觀心,臉上掛着恭敬卑微的淺笑,心裡早已是驚駭難當,同時對不遠處站着的中山侯充滿着羨慕與敬畏。
內侍省都知劉保回想起那一日在兩儀殿聽見的隻言片語,對於裴越在開平帝心中的重要性有了更加直觀的認識,不由得暗中譏諷外面那些聽風就是雨的蠢人,亦慶幸之前在城外沒有在裴越面前擺架子。
難怪他敢抗旨不遵……
劉保先是看了一眼開平帝淡然的表情,然後走到裴越身邊恭敬地說道:「中山侯,請入席。」
圓桌擺放着各色精美的菜式,中間有一道菜類似於裴越前世的火鍋,大梁習慣稱之爲古董羹,意爲食物投入到沸騰的湯底中會發出「咕咚」的聲音。
透過蒸騰的熱氣,裴越望向對面,但見開平帝的面龐略顯模糊,仿若將所有的情緒都掩蓋在平靜又淡定的神情之下,倒是旁邊的吳貴妃言笑晏晏,投過來的目光中有着明顯的讚賞和嘉許。
雖然皇家森嚴氣度仍在,但已經極其難得地營造出一種家宴的氛圍。對於開平帝這樣講究天子威儀的君王來說,做到這一步實屬不易,若是換做那些滿腹經綸的朝堂老官,此時說不得便要痛哭流涕山呼萬歲,再長篇大論稱頌聖恩。
時間彷彿過去許久,實則只是片刻之間。
裴越上前一步,行禮如儀,語調平靜地朗聲說道:「臣裴越,拜見陛下,參見娘娘。」
依舊恭敬,依舊本分,但是連那些宮女都能感覺出來,相較往日溢於言表的真誠,今日的中山侯身上多了一層朦朧的距離。
殿中氣氛陡然沉肅。
開平帝的目光越過圓桌凝望着裴越的頭頂,細長的雙眸微微眯了起來。
劉保見狀情不自禁地吞嚥一下口水,愈發垂首低眉,大氣也不敢出。
「咯咯。」吳貴妃發出一聲嬌俏的淺笑,頃刻間吹散殿中漸漸凝固的氛圍,繼而對開平帝說道:「陛下,臣妾雖處後宮,亦曾聽說過中山侯的一些趣聞。原以爲只是世人牽強附會,沒想到今日一見竟果然如此。」
開平帝收回目光,淡淡道:「平身。」
裴越沉默地挺直腰桿。
開平帝被吳貴妃打岔之後,臉上那抹若有若無的怒意已然消散,見裴越依舊是那副軟硬不吃的模樣,不由得輕斥道:「糊塗東西,還要朕親自請你入席不成?」
劉保連忙上前相請,待裴越坐在下首之後,自有宮女近前佈菜斟酒。
開平帝轉頭望着吳貴妃,溫和地問道:「貴妃所言趣聞爲何?」
吳貴妃掩嘴輕笑道:「是說中山侯年紀雖輕,卻比任何人都持禮甚恭,無論何時何地都對陛下發自內心地敬畏。縱然這些年他位高權重,但始終不改初心,明明是武勳世家出身,倒像是尊禮守節的老夫子一般。」
玩笑之間便將裴越方纔刻意表現出來的情緒遮掩過去。
開平帝輕哼一聲,回首看着低着頭的裴越說道:「這傢伙還知道尊禮守節?貴妃不要被那些傳言矇騙。看看他這些年做的事情,初入朝會就敢頂着不孝的名頭,
硬是將裴戎送進上林獄。一言不合他就把魏國公的親孫子滿嘴牙齒打落,堂堂武勳
子弟現在連話都說不完整。更不提他稍有不順就敢跟朕撂挑子,這麼點年紀動不動就要乞骸骨辭官歸老,這一樁樁一件件哪裡像是臣子所爲?」
吳貴妃倒也不懼,溫婉地道:「這不正說明陛下聖明仁厚,中山侯一片赤誠之心?倘若換做那等老謀深算之輩,又怎會在陛下面前直言敢當呢?」
「不過是往常朕對他太縱容了。」
開平帝稍稍加重語調,繼續申斥道:「也怪裴家沒個懂事的人,沒有從小好好教導他,雖說到底沒有長歪,終究心性孤僻了些。當初貴妃看中裴氏女,本是一樁好姻緣,這傢伙不思感念天家眷顧,反而去裴家大鬧一場。裴戎那等蠢人倒也罷了,裴雲可是朕欽點的殿試榜眼,被你一耳光打得不能見人。若不是念在你年幼的份上,朕定不會輕饒。」
最後一句話卻是盯着裴越而言。
裴越終於擡起頭來,這是他走進興慶殿後,君臣二人頭一次對視。
吳貴妃這次卻沒有插話,因爲她明白自己什麼時候該出言緩和氣氛,什麼時候該安靜地聽着皇帝敲打臣子。
裴越平靜地說道:「陛下,過會這些菜就涼了。」
旁邊的宮人們無不納悶,心想這位中山侯果然膽氣雄壯,行事非常人也。
然而開平帝卻從年輕人的目光中看到一抹深沉的疲憊之色,於是他沒有再繼續掰扯舊事,淡淡道:「既然餓了爲何不動筷?難道朕還會拘着你?」
「謝陛下。 」
裴越的語氣柔和幾分,然後拿起筷子向面前精美可口的食物發起進攻。
吳貴妃見狀不禁心中暗歎。
這對君臣之間的關係何其複雜,在開平帝的心中,裴越絕非普通大臣可以相提並論,甚至比當初的王平章還要看重。身爲開平帝最寵信的後宮中人,吳貴妃深知這兩年身邊的至尊悄悄發生了一些變化,與當年大開大合的殺伐果決相比,似乎多了幾分柔軟的味道。
轉頭望着大快朵頤的裴越,吳貴妃漸漸理解開平帝的爲難之處。
裴越的吃相絕對算不上粗魯,宴席上的禮節並不遜色皇族子弟,奈何他的飯量遠非普通紈絝能比,看似輕描淡寫不帶一絲煙火氣的動作,不知不覺便已經吃下三碗貢米。
帝妃二人只是隨意用了幾筷子,然後索性旁觀裴越毫不矯情的動作。
劉保在旁邊恭敬肅立,心中卻哭笑不得。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很難想象會有臣子在陛下面前如此隨性,彷彿餓死鬼投胎一般,一碗接一碗地吞嚥着飯菜。
或許若干年後,他老到走不動道的時候,會將這件事當做奇聞異事講述給家族裡的後輩聽。
但是此時此刻,這位小心翼翼行走宮中數十年的內監都知不得不承認,裴越如此表現讓這場家宴有了它應該有的意義。
不再懸於雲端,彷彿人間一隅。
若能長久,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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