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那位上官尚書帶着兩名郎中過來,說是要幫你診治傷勢。”
馮毅來到門外,神色平靜地說道。
禮部尚書對於他這個農莊子弟來說自然是天上的大人物,但是跟隨裴越數年,他早已養成淡泊從容的心態,不至於驚慌失措。
裴越坐在窗前,雙眼望着桌上的紙張,淡淡道:“讓他回去,就說我傷勢很輕,已經睡下了。”
“是。”馮毅垂首應下,將要轉身時又聽到裴越問道:“什麼時辰了?”
馮毅答道:“將至丑時。”
裴越點了點頭:“去罷。”
夜雨早已停歇,外面萬籟俱靜,屋內燭光明亮,映照着桌上幾張雪浪紙。裴越受傷的左手已經重新包紮,傷勢不算嚴重,僅是一道淺淺的傷痕,因爲他在出手的時候內勁灌注五指,那個刀客根本無法下壓分毫。
好在傷的是左手,並不妨礙裴越提筆在紙上勾勒思維導圖。
這是他在前世養成的習慣。
南周國內的局勢漸趨明朗,慶元帝有心變法奈何阻力太大,縱然首輔徐徽言全力支持,君臣二人面對盤根錯節的門閥勢力亦難以入手。這是南周的歷史遺留問題,當年周太祖便是依靠士族的力量建立王朝,然後近百年來歷代皇帝通過制衡南渡世族和本地豪門掌握權力。
現任首輔徐徽言出身於南渡世族之中的清河徐氏,前任首輔則是出身於本地豪門,這是南周朝堂上不成文的規矩。
即便有徐徽言支持慶元帝,他也不能代表南渡世族,甚至無法讓清河徐氏內部形成統一的態度。這是因爲變法的要義在於削弱門閥的利益,縱然徐徽言有自殘其身的魄力,他的族人未必就有這樣的覺悟。
裴越放下毛筆,端起旁邊的茶盞淺飲一口,望着紙上的幾個名字,心中漸漸有了一絲明悟。
參加東林文會之前,慶元帝特意召他入宮,對他是否赴會頗爲。當時裴越還不明白對方的用意,如今大抵猜到幾分。
南周皇帝想要藉助他的飛揚跋扈進一步刺激朝野上下,如此或能激發周人的同仇敵愾之心,再加上被迫遠嫁公主的屈辱,就算不能讓變法一蹴而就,
也可以利用羣情洶洶逼迫門閥世族做出一定的讓步。
萬事開頭難,只有讓利於民國家纔會不斷強大,百姓富足才能充盈國庫,而不是任由大量財富掌握在那些門閥世族手中。
裴越輕嘆一聲,南邊這位皇帝雖然不及開平帝手段強硬心機深沉,面對那麼多能臣名將都能牢牢掌握大局,仍舊算得上苦心孤詣眼光長遠。
紙上另有一條線,形似蜿蜒曲折的天滄江,線上寫着十來個名字。
這些人都是南周軍方的實權武勳,鎮國公方謝曉排在首位,然後便是軍機處四位大臣以及拒北侯冼春秋。
今夜設局解決掉方雲虎,對於裴越來說意義很不簡單,此舉不光是爲谷範和南琴報仇,也讓他確定一個猜測,那就是冼春秋有心疾。…
冼小石出手殺死方雲虎的時候,裴越沒有任何動作,這是他刻意爲之。他還沒有和冼春秋見面,冼小石的舉動便是投名狀,以此來證明他父親的誠心。
再加上之前冷凝北上傳信,冼春秋用這種方式提醒裴越小心防備,他在反覆斟酌之後終於能夠認定,那位拒北侯早就有了不臣之心!
這個不臣當然不是指冼春秋想要重新迴歸北樑,而是他有了取代周朝皇室的念頭。
若非如此,裴越想不通他爲什麼要三番兩次相助自己。
門外響起腳步聲,隨即錢冰緩步走進來,拱手道:“侯爺。”
裴越擡頭望着他,指着旁邊的座椅說道:“坐。”
“謝過侯爺。”錢冰微微一笑,然後貼着半邊屁股坐着,壓根沒有太史臺閣一部主事的氣質,猶如一個爲了生計奔波甘願捨棄臉面的普通人,溜鬚拍馬更是不在話下。
“臺閣的兒郎們都安置妥當了?”裴越問道。
他指的是在丹霞湖畔浴血奮戰的四十多名密探,雖然這些人已經暴露行蹤,但裴越不想他們繼續留在自己身邊,畢竟這都是太史臺閣的精銳,被南周朝廷的人徹底盯上難免會出現意外。
錢冰從容地答道:“侯爺無需擔心,雖然從他們現身那一刻開始,暗處便多了很多雙眼睛,但臺閣的人知道怎麼擺脫對方的監視,脫身不是問題。另外下官按照侯爺的吩咐發出密令,臺閣在南周境內的所有兒郎都會藏匿潛伏,沒有侯爺的命令不會輕舉妄動。”
裴越滿意地望着他,然後話鋒一轉問道:“之前你說沈大人離京南下,是不是堯山大營那邊出了問題?”
錢冰沉吟道:“下官不知,但此事有可能與侯爺相關。”
裴越想了想,輕聲道:“要殺我的人從堯山大營而來?”
錢冰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問道:“侯爺,您會不會心生怨氣?”
裴越饒有興致地反問道:“怨氣?錢主事何出此言?”
錢冰面露遲疑之色,他雖然一直在南周境內活動,但是憑藉兌部主事的身份以及在這邊蒐集到的信息,對面前這位年輕權貴的履歷並不陌生。如果說以前的印象還不算真切,最近短短十來天的時間足以讓他驚歎於裴越的卓爾不羣。
四方館外的傲立羣雄和臨機應變,文會酒宴上的義正嚴詞舌戰羣儒,夜雨飄搖中的長途奔襲殺伐果斷,讓錢冰漸漸明白沉默云爲何會如此看重這位年方弱冠的一等國侯。
望着裴越臉上溫瀾的笑意,錢冰略顯憤怒地說道:“侯爺爲了大梁盡心竭力,哪怕是在異國他鄉也不忘削弱對方的力量,可是國內仍舊有人百般算計,想方設法欲置侯爺於死地,難道那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裴越輕笑道:“據我所知,你在南邊已經待了六年,連自己的妻兒親人都沒有辦法見上一面,而且因爲兌部的特殊之處,他們甚至不能享受你的官職帶來的便利,你心中有沒有怨氣?”…
錢冰搖頭道:“下官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因爲沈大人一定會將下官的家眷照顧得很好。”
裴越緩緩道:“沈大人愛護下屬,陛下也很愛護我這個庶子出身的武勳,既然你沒有怨氣,我又怎會心生怨望?至於那些恨我不死的人,呵呵,你覺得他們能夠如願嗎?”
錢冰凜然道:“絕對不會,下官就算拼了這條性命也要保護侯爺的安全。”
裴越擺擺手道:“言重了。想殺我的人雖然不少,但是具備這個實力的人不多。堯山大營的主帥是雄武侯藍宇,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魏國公的心腹?”
這些事都是臺閣機密,按理來說錢冰不能隨意透露,但此刻他毫不猶豫地說道:“沒錯,雄武侯和魏國公明面上往來不多,但是沈大人對下官說過,他們私交甚篤,而且雄武侯幾次關鍵的擢升暗中都有魏國公的助力。”
王平章還真是打的好算盤,這一箭雙鵰之策端的狠毒。
倘若真能在南周境內暗殺裴越,一者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南周用兵,二者可以砍掉穀梁的一根臂膀,同時還能給王九玄創造崛起的機會。
裴越心中並無惱意,他只是覺得不能一直忍讓下去,既然王平章幾次想要告老還鄉,等返京之後一定要滿足他的願望。
按下這份心思,他望着錢冰問道:“你猜藍宇的人何時會動手?”
錢冰沉思之後答道:“假如由下官來決定的話, 拂曉之前是最好的時機。”
裴越笑了笑,搖頭道:“我敢打賭藍宇派來的人不會選擇這個時間點。”
錢冰面露不解之色,按理來說裴越剛剛經歷一場刺殺,後半夜又是人最容易鬆懈的時候,爲何他會如此篤定對方不會動手?
裴越耐心地說道:“他們能想到的我自然也能想到,尤其是方雲虎被我算計得丟了性命,藍宇的人哪裡還敢衝動。今晚大家都很疲憊,你去安排一下,不必所有人枕戈待旦,只留下必要的崗哨便可。”
錢冰恭敬地應下,但是他不敢也不放心睡下,反正距離天明不到兩個時辰,熬一熬便會過去。
當天邊出現第一道晨光的時候,潛藏在角落裡的錢冰呼吸着晨間雨後清新的空氣,不禁愈發敬佩裴越對人心的洞察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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