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給出的選擇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天滄江作爲分隔大梁與南周的天塹,絕大多數水域都處於南周水師的控制之中,唯獨有一段河道始終掌握在大梁水師的手裡,那便是裴越所言的第二個選擇中,五峰渡至神女渡之間長約八十餘里的水域。
這段河道水勢平緩,江面寬闊,大梁最強大的定州水師水寨便在此處。
水寨建在北岸,背靠定州第二大城蒲圻,與江陵三城隔江相望,水面上有兩座浮橋連通南北兩岸,定州鎮南大營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馳援江陵。若論水師總體戰力,南周自然遠勝大梁,然而定州水師捨棄大江千里河道,集結所有戰艦守護那兩座浮橋,十年來從未有失。
穀梁當年拿下江陵城之後,耗費全部精力在水寨中練出一支精銳水師,又集合定州、思州和堯州三地之力,打造出一批堅固的戰船,將定州水師鍛造成一柄少而精的利劍。這柄劍雖然無法在漫漫天滄江上與敵人擺開陣勢纏鬥,但是足以守住這八十餘里的平坦水域。
無論方謝曉還是冼春秋,亦或是南周皇帝,他們非常清楚想要奪回江陵三城的前提在於切斷北岸樑軍的支援。南周水師不知想過多少辦法,光是藉助水流風勢、以大量火舟偷襲定州水寨的襲擊便不下十次,但是均告無功而返。
雖說這個事實讓南周朝野上下非常抑鬱,可是定州水師乃至大梁南軍也不輕鬆,因爲南周可以失敗無數次,但是定州水師只要敗了一次就會被切斷與南岸三城的聯繫。
三座孤城在沒有後方的支援下,僅憑城中兩三萬兵卒又能堅守多久?
徐子平啓程之前,南周皇帝便和數位近臣多次商議,想要猜出北樑皇帝的真實意圖。
對方試圖借方雲虎一事攫取利益應該沒有疑問,關鍵在於他究竟要什麼,自身又能給出什麼。
經過詳細的商議和分析之後,南周皇帝交給徐子平的底線便是可以放棄對北樑定州水寨的襲擾,以此來平息兩國之間的紛爭,建立一段和平親善的關係。
此刻被裴越一語道破,徐子平心中震驚之餘,只覺得此事分外棘手。
所謂底線者,當然不能輕易交出,如果能用銀子平息當然最好不過。
一念及此,徐子平振作精神,冷靜地說道:“裴侯,天滄江作爲兩國界線,按理來說乃是兩國共有,何來專屬水域一說?不過,既然在下此行是爲締結兩國友好盟約,願意做出一些讓步。謹代表我朝陛下鄭重聲明,往後我朝水師不會再主動發起攻勢。”
裴越神色淡然地望着他,忽地發出一陣輕笑。
他的確不擅長引經據典,可若是單論談判之道,未必就會弱於身旁那些飽學之士。前世好歹是白手起家掙出一份事業,他與人談判磋商的經驗非常豐富,一聽便知自己已經摸準對方的脈搏。
徐子平的態度並不堅決,因爲裴越採取的是一套遞進的策略,一步步降低對方的心理抗拒程度,本質上依舊是漫天開價落地還錢的套路,再加上他身後是開平帝毫無保留的支持,故而這場不見硝煙的戰鬥本就實力懸殊。
出乎徐子平的意料,
裴越並未立刻逼他表態,只聽這位年輕權貴淡淡道:“徐大人,本侯給你幾天時間考慮,你回去之後好好想想。當然,即便你不同意我的條件,我也會保證你們使團所有人的安全。”
言下之意,徐子平不答應的話,後面就沒有任何再談的必要,包括大皇子和清河公主的婚事。
其實交鋒到現在,徐子平已經察覺到自身精神不濟,主要是裴越給的壓力太大,此刻見他願意暫緩,不由得心中一鬆。不僅他這位正使如此,其他南周官員中不少人面露慶幸。
裴越將這些反應盡收眼底,然後一如既往地飛揚跋扈,沒有跟任何人寒暄便起身離去。
“裴侯請留步。”
走出正堂之後,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裴越扭頭望去,只見禮部侍郎盛端明追了上來。
他面無表情地問道:“何事?”
盛端明目光復雜地望着他,忽地舉手加額,極其鄭重地作揖行禮,起身複道:“下官眼界狹小氣量淺薄,屢次腹誹裴侯之性情,今日方知唯真英雄能本色。似裴侯這等英才能青雲直上,既是陛下慧眼識人,亦是天佑我大梁。”
說完也不等裴越迴應,轉身便走,雖年邁卻依舊能挺直腰桿。
裴越被他這一手弄得愣住,回味着他說的那段話,這還是印象中第一次當面贏得文官的誇讚,尤其是這種正派守舊的老臣。
“嘿,這老頭。”
裴越笑了笑,邁步離開驛館。
相較於大梁這邊散場之後的歡聲笑語,南周使團回到住處之後,氣氛便顯得無比沉重。
徐子平坐在太師椅上,接過徐初容遞來的帕子,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苦笑。
徐初容雖然沒有參與今日的談判,但她已經瞭解詳細的過程,瞧見伯父臉上的難色之後,她神情凝重地說道:“伯父,北邊給出的條件太苛刻了。”
徐子平扭頭望了她一眼,搖頭嘆道:“如之奈何?”
主動權掌握在人家手裡,倘若對方自己愚蠢倒也罷了,可從今日的交鋒看來,裴越顯然不是表現出來的囂張權貴那麼簡單。
徐初容沉默片刻,緩緩說道:“可是現在北邊自己也有很多麻煩,就算我們不答應,難道北樑皇帝就敢揮軍南下?”
徐子平低聲道:“永遠不要看輕我們的敵人。”
徐初容想起城外初次見到時裴越給她的印象,不由得對這句話有了更深的理解。但她沒有繼續勸說,因爲她知道自己的伯父心志極其堅毅,想要讓他改弦更張不太可能,看來這份盟約的簽訂勢在必行,而公主姐姐的婚事也……
她並沒有太過急躁,得益於徐徽言對她的言傳身教,這位看似頑皮刁蠻的少女內心中有着外人並不知曉的靜氣。
即便在北樑京都做不成,等回到建安城之後,她有很多法子破壞這樁婚事。
徐子平沒有察覺侄女的神色變化,或者說他現在連談判都沒有太放在心上,因爲在裴越壓中他的底線之後,後續的事情便只是走一個流程。他現在想的是兩國之間未來的局勢,北邊名將帥才層出不窮,王平章暫且不提,穀梁尚未老去,裴越這樣的年輕人便已經站上高臺。
眼見是風起雲涌,英雄輩出之時。
然而大周朝堂上格局混亂,軍中人才凋零,冼春秋已然垂垂老矣,僅剩方謝曉一人獨立支撐。
至於那名聲響亮的方家五虎……
他們顯然還撐不起大局,僅有統率平江陷陣營的方雲天算得上一塊璞玉。
徐子平能夠理解爲何國中很多人不贊同聯姻之事,就連自己的堂弟、內閣首輔徐徽言都沒有公開表態支持。畢竟在他們看來,將一朝國運寄託在一位性情柔順的女子身上,指望清河公主擋住北樑雄兵,這何嘗不是一種極其可笑又丟人的想法?
然而……
徐子平長舒一口濁氣,眸光再度堅定。
只要能爲大周再爭取幾年時間,將來未必沒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