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肯定是老的辣。
相較於何真卑躬屈膝和王忠嗣死硬到底的態度,王平章顯然要老道許多,這番話既是主動低頭,也是被迫亮劍。畢竟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是開平帝親至也會給他幾分薄面。
劉賢眉頭微皺,心中卻沒有方纔那般緊張。
他不喜歡王平章,因爲一些難以出口的原因,但他知道這位老人的分量,今天如果事情鬧到不可收拾,其實裴越未必就能佔到便宜。
局勢的天平似乎在朝對面傾斜,裴越不慌不忙地冷笑道:“魏國公這是要以大欺小?”
王平章擺擺手,嘆道:“老不以筋骨爲能,再者說了,以中山侯如今之權勢威名,我又怎能欺到你頭上?”
裴越道:“方纔那些話是在嚇唬我?”
王平章定定地看着這位年輕人,平靜地說道:“裴越,老夫知道你現在氣頭上,也並未想過輕飄飄一句話解決此事。但是,你要將他們送去太史臺閣,或者扣上一個謀逆造反的罪名,老夫如何能夠答應?”
裴越緩慢卻又堅定地說道:“平日裡我會給你一個面子,但是今天不行。”
王平章若有所思,擡眼問道:“你待如何?”
裴越迎着他的目光,斷然道:“讓他們供出究竟是誰說的那句話。”
王平章稍稍沉默,轉而望向那邊五個年輕人,皺眉道:“是誰口無遮攔?”
早在半年前,裴越挾西境大勝之威返京的時候,王平章就意識到這個年輕人會比自己以往的對手更加難纏。皇帝步步緊逼、穀梁虎視眈眈、軍中一些沉寂多年的勳貴不甘寂寞,這些是他如今面對的困局,裴越可謂抓住絕佳的機會一飛沖天,成爲各方勢力無法忽視的一股強悍的力量。
王平章心中另有一層憂慮,這個年輕人和自己有仇,雖然他自己未必知道。
最重要的地方在於,從裴越過往的事蹟來看,這個年輕人手段狠辣,而且緊要時根本不會有太多顧忌,但凡讓他抓到一絲機會,事態肯定就會像今天這般棘手。
這纔是王平章先聲奪人之後又緩和態度的根本原因。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着,雅舍內的氣氛逐漸凝滯。
裴越忽地輕笑道:“魏國公,看來審案這種事還是得專業人士來做才行。”
便在這時,王申奇強撐着站起來說道:“是我說的!如何?你要不是穀梁的私——”
雖說他被裴越揍得很慘,眼下看起來壓根不像一個將種子弟,但或許是王平章的到來給了他底氣,故而在承認的同時還不忘嘲諷裴越兩句。
十餘年來,王平章始終壓制着其他武勳,魏國公府的招牌在軍中可謂橫行無忌,王申知和王申奇恰恰是在這個最幸福的時間段里長大成人。
無論他們本心如何,從小在這種環境裡成長,驕傲和跋扈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印記。
但是他的話沒有說完。
王九玄皺眉怒斥道:“閉嘴!”
王申奇猶不服氣,畢竟早上在府中就和這位堂兄拌過嘴,
然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的祖父面色冷了下來,當即像個鵪鶉一般不敢再多言。
裴越沒有立刻大發雷霆,他面色漠然地看向何真說道:“何伯爺,你可以帶着令公子回府了。”
何真心中大喜,但是看了一眼王平章,卻又不敢動彈。
王平章面無表情地說道:“去罷。”
何真這纔敢向裴越道謝,然後走過去攙起何瑞,低着頭迅速離開雅舍,從始至終刻意避開一些憤怒的目光。
裴越擡頭望着全寧侯張權與鶴慶侯葉升,緩緩道:“二位侯爺往後花點時間管教一下兒子,也算是給自己積了陰騭。”
葉升冷聲道:“裴侯確實有資格說這話,畢竟你雖然沒個好爹,但是廣平侯待你比自己的親兒子還好,要是——啊!”
風聲呼嘯,一抹寒光似流星一般奔襲而去。
衆人齊齊看去,只見葉升擡手捂臉,鮮血從他右手掌縫裡流出來。
張權勃然大怒,上前一步吼道:“裴越,你竟敢出手傷人!”
裴越右手裡握着一個裂開的酒盞,半片玉瓷激射而出,直接在葉升的臉上劃出一道傷痕。
他起身望着張權,冷厲道:“今天我不想跟你們講道理。大梁軍中以武爲先,上到軍機下至步卒,若有恩怨皆以武決鬥。你們兩個也算是軍中勳貴,應該聽說過這條規矩,我便給你們一個機會。”
他忽地擡起自己的右掌,掌心朝着葉張二人。
葉升此刻正無比憤怒,然而看見裴越的掌心之後不由得愣住。
張權亦是如此,這一刻他甚至覺得荒謬。
原來裴越在捏碎酒盞的時候,碎片已經劃破他的掌心,這便是大梁歷來盛行的規矩。
割掌死鬥。
裴越目光冰冷地望着葉升,一字字道:“我在西境拼死殺敵的時候, 你在京都摟着娘們喝花酒,現在居然有臉在我面前叫囂。論軍職我比你大,論軍功我比你多,論爵位我比你高,你怎麼敢當着我的面信口開河?來,現在我給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籤生死狀公平決鬥,若是能殺了我,從今往後誰也不敢在背後罵你是個廢物。”
葉升臉色漲紅,胸膛激烈起伏着,臉上的那道傷痕平添幾分兇狠。
可是最終他也沒有開口。
他人到中年早已失去當初勤練不輟的習慣,如何能比得上武道修爲日益精進且滿身殺氣的裴越?
雖然被這個年輕權貴逼到牆角,可是他終究還殘留着一分理智,再加上張權拉着他,所以只能將那些怨毒的心思深藏起來。
“廢物。”
裴越鄙夷地吐出兩個字,轉頭望着劉賢說道:“殿下,今兒擾了你的雅興,改日我再專程賠禮。”
劉賢心中愈發不安,起身說道:“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何必記在心上。”
裴越微微頷首,看向依舊端坐的王平章道:“魏國公,很抱歉,今天我要帶走你的孫子。”
雅舍內登時肅穆到令人窒息。
王平章緩緩起身,眼神逐漸變得凌厲起來。
裴越不以爲意,平靜地與他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