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0【魚餌】

大梁皇宮在前魏宮城的基礎上擴建,主體格局爲前朝三大殿與後宮宮殿羣,以及後宮北面的苑囿。數千間房屋層樓疊榭,處處雕樑畫棟,宛若貝闕珠宮,構成這座巍峨壯麗的宮城。

苑囿即皇家園林,包含御花園、太液池和紫薇山等地。

裴越在宮中內監都知劉保的引領下繞過前朝三大殿,徑直穿過後宮,來到水霧瀰漫的太液池畔。

不遠處的池臺水榭上豎着一杆金絲黃龍傘,開平帝身着常服,坐在軟榻之上,手中握着一根長長的魚竿。

裴越心裡的惡趣味涌起,很想看看皇帝的魚鉤上到底有沒有餌。

一名宮人搬來一張杌子,放在軟榻左邊約半丈處。

開平帝目不斜視,彷彿盯着遠處的水面,不緊不慢地說道:“坐下說話。”

裴越面上恭敬道謝,心中卻忍不住吐槽,自己這坐姿分明像極了一個犯錯挨訓的小學生。

開平帝眼角餘光瞥到裴越皺起的眉頭,不禁輕聲斥道:“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裴越楞了一下,茫然地問道:“陛下爲何要罵臣?”

開平帝道:“是不是覺得這把小椅子不符合你的身份?要不你出去問問,除了兩府重臣之外,哪個臣子能在朕跟前坐着答話?更何況是一個年方弱冠的臭小子。”

裴越連忙否認道:“陛下,臣當然知道這是無上的榮耀,只不過臣手長腳長,這杌子實在太小了。”

開平帝冷笑道:“那你便站着罷。”

裴越嘿嘿一笑,恭敬地道:“多謝陛下賜座。”

開平帝似乎拿他沒有辦法,最終只能笑罵道:“憊懶!”

旁邊站着的宮人們對這一幕已經習以爲常,儘管他們從來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可是心中那個念頭卻越來越清晰,英明神武的陛下似乎只有在裴越面前,纔會偶爾展露出幾分人味。

他們並不會嫉妒裴越的聖眷,反而打心底感激這位年輕權貴,因爲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能稍稍放鬆,不像平時那般如履薄冰,畢竟伴君如伴虎從來不是一句假話。

裴越順着開平帝的目光望向水面,初夏的風拂過,湖水微起波瀾,但是魚線始終沒有動靜,他不禁好奇地問道:“陛下,這池子裡真的有魚嗎?”

開平帝淡淡道:“咬鉤的次數多了,它們自然就會藏得更深一些。”

他將魚竿交給旁邊的劉保,後者連忙去更換新的魚餌。

裴越道:“藏得再深,總有忍不住往上浮的那一刻。”

開平帝扭頭看了他一眼,話鋒一轉問道:“劉賢跟你聊了什麼?”

裴越神色淡然,想了想說道:“大殿下折節下交,主動與臣冰釋前嫌,然後臣陪着大殿下看了看北營的內部狀況。”

開平帝略顯意外地說道:“你居然肯答應?”

裴越苦着臉說道:“陛下,臣又不是山野間的豪豬,整天想着與人爭鬥不休。這些年麻煩幾乎沒有斷過,臣着實有些厭惡這種生活,而且危險實在太多,好在臣有陛下的庇護,這才能安安穩穩地活到現在。”

開平帝失笑道:“從你嘴裡聽到朕的好話可不容易。

裴越怔了怔,隨即坦然地說道:“臣一直認爲做比說更重要。”

開平帝道:“這句話沒錯,但是很多時候說也很重要。北營近段時間操練成果如何?”

裴越知道皇帝對這些事非常瞭解,仍然誠實地答道:“平南、武定兩衛頗有進步,泰安衛要差一些。至於藏鋒衛,其實臣在靈州的時候便非常注意他們的日常操練,這種事早已成爲他們骨子裡的習慣。臣讓韋睿將藏鋒衛分成兩部,輪流提前適應南邊複雜的地形。”

開平帝微微點頭,從劉保手中接過魚竿,平靜地說道:“未雨綢繆是好事,但也不必太過着急。一場國戰需要籌備很長的時間,操之過急是取敗之道。朕知道你很聰明,連莫蒿禮都再三稱讚過你,但是你要記住,平定天下絕非一朝一夕能夠完成。”

裴越正色道:“臣謹記。”

他發現皇帝對自己的態度又發生了一些變化,不僅僅是表面上的親近,相較以往更多了幾分發自真心的信任。

這應該是那位莫執政的功勞。

開平帝饒有興致地問道:“那個沁園何時完工?”

裴越回道:“估計還要一個多月。”

開平帝笑道:“外面的人都說你出手大方,朕卻覺得你小氣得緊。陳安幫了你那麼大的忙,你收銀子倒也罷了,竟然只賣給他十分股子,一點都不大氣。”

裴越委屈地說道:“陛下,臣還怕他不敢要呢,十分都是壯着膽子說的。”

開平帝道:“他爲何不敢要?只要你捨得給,他自然就敢收下。”

裴越便問道:“陛下覺得多少合適?”

開平帝道:“予他半成,不過你不能再問他多要銀子。皇后那邊也不富裕,最後還是得朕出這筆銀子。這些年來你這小子賺得盆滿鉢滿,朕的庫房不見半點孝敬,總不能還得送銀子給你使。”

裴越心中一驚,皇帝竟然將這件事直接挑明,看來方纔自己的猜測沒錯,只不過這種信任很難用好壞去判斷。

他露出爲難的神色道:“陛下,半成股子沒問題,但是半成股子作價五萬兩,臣可就虧大了。”

開平帝笑罵道:“少跟朕裝模作樣,你對外說作價二十五萬兩,誰還敢抓着陳安刨根問底不成?不過,朕也不會平白佔你便宜,你不是想在下面州治弄些相同的園子?朕會讓洛季玉給你行些方便。”

您這算盤敲得真利索,沁園開得越多,宮裡的進項就越多,要知道那可是半成股子,每年分紅就是一大筆銀子。

裴越心中腹誹,面上不得不感激地說道:“多謝陛下。”

聽着他言不由衷的謝恩,開平帝並未生氣,溫言道:“朕明白你的心意。”

若是換個人聽到這句話,此刻肯定感激涕零大表忠心,裴越實在做不到那般肉麻猥瑣,平靜但又誠懇地說道:“陛下,臣最開始沒想過問陳安要銀子,只是他的態度過於堅決,臣不得不答應。”

開平帝笑了笑,緩緩道:“好了,越說越市儈。朕問你,最近朝中的大事是否知曉?”

裴越搖搖頭,答道:“臣這段日子都在北營練兵。陛下,朝中出了什麼大事?”

開平帝輕嘆一聲,皺眉道:“鄧州南部、渝州和欽州多地大旱,百姓們無水灌溉。如今正是農忙時節,如果長時間不下雨,影響這些地方的耕種和收成,今年必然會有流民產生。 ”

裴越沒有胡亂發表看法,因爲他知道開平帝就算對自己再親善,當涉及到國朝正事的時候絕對不會寬仁。

然而皇帝僅僅是想找個人傾訴嗎?

開平帝轉頭看着他,沉聲道:“朕已經令東府儘快籌措賑災之事,但是遠水難救近渴,所以朕打算在七日後祭天求雨。”

裴越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在前世的時候看過許多影視劇,對於求雨之事並不陌生,皇帝這樣做雖然沒有什麼作用,但也沒有必要強行勸阻。

等等……

他略顯緊張地問道:“陛下,要去何處求雨?”

開平帝緩緩說道:“興樑府。”

“啊?”裴越難得一見地露出慌亂的神色。

開平帝奇道:“你爲何這般反應?皇陵在興樑府,圜丘壇亦在那裡,朕當然要去北邊。”

裴越心念電轉,皇帝突然要離開守備森嚴萬無一失的京都,去往興樑府求雨,這件事明面上符合程序,然而他卻隱隱感覺到一抹危險的味道。

他試探地說道:“陛下,在太廟求雨是否可行?不必勞師動衆去興樑府吧?”

開平帝微微皺眉道:“胡說八道。朕乃天子,一舉一動都需要符合儀程,豈能隨心所欲?裴越,這不過是一樁平常事而已,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他定定地望着裴越,眼神頗爲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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