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來到營外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天色。
春末夏初,白晝時間越來越長,然而眼下已是下午,距離天黑最多隻有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大皇子在這個時候來到北郊,難免會讓人心生疑惑,畢竟他身爲皇子總不能在荒郊野外過夜,總不至於只是特地跑來跟裴越說幾句話?
開平帝在前不久准許三位成年皇子入朝觀政,這當然不止是讓他們觀摩文官處理朝政的過程,同時也可以近距離觀察大梁軍伍的操練手段。大皇子來北郊旁觀裴越練兵,這件事沒有任何問題,只不過他選擇的時間點略顯尷尬,透着一股優柔寡斷進退失據的味道。
營門百步之外,一輛雍容華貴的馬車停在道旁,數十名宮中禁衛護持左右。
見裴越朝這邊走來,一名中年男人上前行禮道:“小人曲珍,給裴侯爺請安。”
裴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此人,聽聞是吳貴妃那邊派下來的親信,單論外表氣度確實要強過之前那個李謹言。只是因爲大皇子被奪了親王的爵位,他的王府長史一職自然也保不住,按照朝廷法例鎮國將軍沒有開府的權力。
當然,開平帝既沒有將劉賢從魯王府中趕出去,還允許他入朝觀政,這位帝王的心思幾乎是表現在明面上。
裴越淡然道:“原來是曲長史當面,久仰。”
曲珍難掩震驚,愈發好奇面前的年輕權貴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他很清楚前任李謹言的死因,也在那一夜見過裴越在面對大皇子時的冷酷與決絕,從未想過自己能夠見到他如此溫和的態度,一時間竟然顯得非常惶恐。
這時馬車門忽然推開,大皇子劉賢走了出來。
裴越朝那邊拱手行禮道:“見過大殿下。”
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劉賢怔了怔,面上浮現不自然的笑容,盡力平靜地說道:“裴越,叨擾了。”
雖然在吳貴妃的周旋下,開平帝釋放出信號震懾住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但是劉賢內心裡仍然忐忑不安。老四如今徹底沒了希望,其實在刺殺案之前他便沒有希望,然而老二和老六依舊虎視眈眈,且看起來在文臣中擁躉不少。
劉賢非皇后嫡子,在法理上天然處於弱勢,全賴吳貴妃這些年幫他暗中發展人脈,同時又有開平帝的喜愛,才能和佔據大義名分的二皇子勢均力敵。如今他丟了親王之位,縱然表面上一切如常,心中卻始終無法安定,想起此前吳貴妃對他的叮囑,於是親自來到京都北郊,想要試探一下裴越對自己的態度。
一路上他回想着與裴越的交集,最初的確鬧得很不愉快,尤其是七寶閣一案令王妃蒙羞含恨自盡,繼而他又派人去靈州刺殺裴越,雙方可謂結下了樑子。不過在裴越回京之後,他並未再度挑起矛盾,甚至還在裴越納妾的時候讓曲珍送了一車厚禮。
至於引起朝廷震動的刺殺案,裴越那夜率軍馬踏魯王府,讓他顏面無光,可是最終對方退了一步,沒有在開平帝面前拆穿他爲平陽頂罪的想法,劉賢心裡明白這是一份人情。
種種原因交雜,劉賢在馬車上想好各種面對裴越的方式,然而此刻站在這個年輕人的面前,看着對方臉上溫和卻明顯有距離感的笑容,寒暄過後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曲珍暗自心急,便笑着開口說道:“裴侯,其實殿下早早就出城了。聽聞裴侯今日要在北營演練軍陣,殿下不願耽誤裴侯的正事,便帶着我等在北郊轉了一圈,還去首陽山那邊看了看。”
這番話由他來說確實更合適。
劉賢雖然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但是要讓他突然之間變得禮賢下士亦有些突兀。
裴越微微一怔,略顯意外地看着劉賢。
倘若將來這位大皇子能夠繼承大寶,今日之事怕是會像前世的細柳營故事一般,成爲史書上的一筆軼聞典故。
他按下心中思緒,微笑說道:“殿下自是一片好心,可若是傳出去恐怕會有人說裴越狂妄自大,不知尊卑禮法。”
這話雖然不夠恭敬,但是相比方纔要親近一些,劉賢心中一鬆,打趣道:“你若是對我畢恭畢敬言聽計從,那才真的會被人詬病。”
看來那位聰慧機敏的貴妃娘娘最近沒少教導你啊。
裴越心中感嘆,隨即側身道:“殿下,請。”
“好。”劉賢微微頷首。
兩人並肩步入北營大門,曲珍和宮中禁衛們如常跟隨,然而卻聽劉賢說道:“你們就在外面等着,軍營重地不可擅入。”
曲珍沒有任何猶豫遲疑,躬身道:“是。”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若是大皇子在幾年前就有這等心胸和情商,恐怕支持他的朝臣要遠遠多過現在。
進入大營之後,劉賢細心觀察着營地內的佈局和將士們的面貌, 一路上都顯得十分安靜。
西面校場上不時傳來吶喊之聲,裴越見他面露好奇,便帶着他去往校場。
背嵬營首批一千勇士的選拔儀式已經結束,沒有被選上的藏鋒衛將士們雖然有些不甘,然而更多的是無窮的動力。他們在各自將官的帶領下離開校場,正好撞上迎面走來的裴越和劉賢。
這些士卒們並不認識大皇子,但也沒有因爲裴越的出現就亂了陣型,依舊一絲不苟地邁着堅定的腳步,在經過二人身邊的時候投來注目禮。
劉賢看到這一幕頗爲震撼。
藏鋒衛軍容之嚴整、軍紀之嚴明和士卒之剽悍,實屬他這麼多年來首次親眼目睹,甚至私心裡覺得這支縱橫西境的騎兵比禁軍還要強大。
待這支長長的隊伍過去之後,劉賢心悅誠服地說道:“說實話,此前我對你有些誤解,即便你在西境立下汗馬功勞,依舊覺得你是依靠運氣和長輩的庇護。直到此刻看見藏鋒衛的將士們,我才明白自己錯的很離譜。”
他轉頭望着裴越,誠懇地說道:“你能夠從無到有打造出這樣一支精銳騎兵,在局勢複雜的西境戰無不勝,足以說明父皇比我們這些人看得更遠更準。他在幾年之前就發現你這個帥才,可笑我還一直想謀奪你的產業。”
裴越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後哭笑不得地說道:“殿下,你這樣讓我很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