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奔海萬千裡,兩記呼樓六百年。
連安縣城北面二十餘里,綺水之畔,落霞山巔。
這座山不到百丈,僅有一條丈餘寬的道路直達山頂。聞名遐邇的閱江樓便坐落在山巔,此樓始建於六百多年前, 後來幾度修繕,如今建築格局幾乎盤踞整個山頂。
登樓放眼遠眺,但見浩瀚的綺水滾滾東去,一覽無餘,彷彿六百年煙雨盡收眼底。
前魏和大梁的諸多詩詞文章大家都曾經來過這裡,在頂樓留下無數膾炙人口的佳作,其中最被文人推崇的便是前魏大家宋端的《閱江樓記》,另外一篇則是大梁太宗年間已故詩家劉嵩的《綺水賦》,故此便有“兩記呼樓六百年”的美譽。
閱江樓的結構頗爲繁複, 大體上可以分爲兩翼,主翼面北,次翼面西,兩翼均可觀賞綺水風光。主樓在兩翼的犄角處,外四內三,共計七層,頂樓風光尤佳。
未時將至,一人一騎來到落霞山腳。
谷範擡頭看向這座歷史悠久的名樓,心中泛起淡淡的疑惑。
如今敵人的身份已經確定,平江方家的確名聲不小,但這裡是大梁,他們居然將真正的地點選在閱江樓,是否太過自信了些?
這裡表面上看易守難攻, 畢竟只有一條小道上去, 四面皆是懸崖峭壁, 就算是他或者葉七也不可能從百丈高的地方跳下來安然無恙,更不必說攀爬上去。換而言之,只要有一批高手堵住這條上去的路,就算裴越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調來大批精銳,恐怕也無法衝上去解救谷範。
然而這裡不是邊境,而是大梁腹心之地,南周的細作就算能守住上去的路,難道他還能守一輩子?
雖然谷範沒有去過戰場,也知道從兵法上來說這裡就是死地。
短暫的沉思之後,他將坐騎栓在道旁的小樹上,然後腰間懸劍邁步走了上去。
沿路風景極其壯麗,閱江樓本身便是巍峨高聳,但見碧瓦朱楹、飛檐峭壁、朱簾鳳飛、彤扉彩盈,入目處無一不美。
在這樣優美的景色中,谷範心裡卻不由自主地生出緊張的情緒。
在很多人看來像他這種紈絝弟子,從小到大不知玩過多少女子,又怎會因爲一個花魁而神不守舍?實際上他並不濫情,少年時與那些江湖草莽廝混,成日裡偎紅倚翠,看似風流不羈,其實那些只是他逢場作戲罷了。
當初在平原鎮郊外的那座破廟裡, 穀梁的親兵們玩笑說他居然還是個雛兒, 雖然這件事沒人真的相信, 但谷範確實沒有破戒過。
甚至直到現在,他和南琴之間依舊發乎情止乎禮。
或許這在很多人看來不可思議,谷範只是覺得既然打定主意要娶南琴爲妻,那麼在成親之前給予她必要的尊重纔是一個男人該做的事情。
山路不長,谷範很快便走完一半,他逐漸感覺到自己的腳步愈發沉重。
很快就能見到南琴,儘管谷範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亂了心境,可他仍舊無法剋制,眼中閃過很多有可能出現的畫面。
南琴究竟是不是方家派來的細作?她會以怎樣的狀態出現在自己面前?
是悲傷?決絕?痛苦?輕蔑?
谷範忽然駐足,然後緩緩籲出一口濁氣。
無論如何,他既然告訴裴越自己一定要親眼面對事情的真相,
甚至連累着那傢伙爲此苦思冥想熬出兩根白頭髮,那麼自己就不能半途而廢。
片刻過後,谷範終於走進閱江樓。
令他稍稍有些意外的是,今日樓中的客人似乎不多,一樓大堂內只有零零散散十餘人,大多坐在靠窗的雅座上觀賞風景。
小二連忙上前作揖,微笑道:“給公子請安。”
谷範微微頷首,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叫谷範。”
小二明顯楞了一下,然後換上更加恭敬的笑容說道:“原來是谷公子,有位貴客已經幫您定了頂樓的雅舍,請隨小人來。”
因爲時代和空間的限制,閱江樓並沒有像裴越在靈州去過的秋江朝風樓那般建有人力升梯,所以只能步行登上七樓。
谷範步伐從容呼吸平穩,他望着前面微微躬身的小二,忽地開口說道:“你學過武道?”
小二扭頭恭敬地說道:“小人沒有那個天分。公子,可是因爲小人登樓時一點都不氣喘?不瞞您說,小人每天都要登樓幾十次,時間久了自然就習以爲常。”
谷範點點頭,沒有再問。
來到頂樓,他才發現所謂的雅舍只有一間。
室內空間非常寬敞,北面一排挑窗全部打開,春風吹拂而過,大河滔滔盡收眼底,此情此景足以讓人心胸開闊。
小二請他入座,手腳麻利地奉上香茗,微笑道:“公子,這頂樓雅舍與旁處不同,樓中從來不會讓丫鬟小廝進來伺候,都是貴客自己帶的僕人。那位貴客說了,他會在未時左右到來,眼瞅着時間快到了,若是公子想獨自看看風景,小人這就下去。”
“好。”
谷範應了一聲,將長劍從腰間解下放在桌上。
小二畢恭畢敬地退出雅舍,輕輕帶上門。
谷範坐在窗邊,眺望着壯美景色,心中逐漸安定下來。
大概過了一刻鐘左右,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房門被人推開。
谷範扭頭望去, 只見是一個英俊瀟灑的年輕男人,身上衣着華貴,並無兵器傍身。
方雲虎同樣是第一次見到谷範,不過在第一眼之後就確定此人的身份,因爲谷範那張臉在京都之內太過出名,再加上他的行頭和氣質,決計不會認錯。
他平靜地說道:“你們幾個守在外面,不要讓人進來打擾。”
然後緩步邁入,走到谷範對面坐下。
谷範淡淡道:“你派去平原鎮的兩個手下已經死了。”
方雲虎自顧自地倒上一杯香茗,不以爲意地說道:“常聽人說,人生百年,三萬多個日夜,不過是滄海一瞬罷了。其實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人生沒有那麼長,有人七十臥牀死,有人二十戰場亡,多活幾十年又有什麼?只要死得有價值,那他這輩子就不算虛度。”
谷範挑挑眉,緩緩道:“所以你急着來送死?”
方雲虎朗聲笑着,凝望着谷範說道:“要不打個賭?”
“賭什麼?”
“我肯定死在你後面。”
谷範靜靜地看着他,實際上在此人單獨進來之後,他便已經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無論他怎麼退讓,甚至冒着風險來到這裡,對方都不會輕易讓南琴出現,因爲那是對方手中唯一的底牌。
沒有這張底牌,誰能壓住谷範心中的怒火?
只是——
谷範不喜歡被人牽着鼻子走。
只見他右手一拍桌面,長劍猛地騰起。
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