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一臺戲】

“寧姐姐,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你院子裡這些竹子還沒有這麼高,怎地才一個夏天過去,就長得這麼快?”

“這世上也有你不懂的道理?以後可不許說嘴了。”

清風苑內,兩位少女並排坐在廊下閒聊,她們身下坐着楠木卷草紋嵌玉交椅,中間放着一張烏木嵌螺鈿半月桌,桌上擺着各色點心並上品香茗。雖說丫鬟們佈置這些桌椅費了不少力氣,但認真說起來卻有些胡鬧,不合待客之禮。

皆因沈淡墨身份特殊,又與裴寧自幼相識,關係極親密,所以府中上下對她自是不同,從不當做外人看待。裴家小一輩中,裴城與她稍微生疏些,裴雲因爲沉默雲教導之故,與其十分相熟,只不過他對這位異姓姐姐心裡有些發憷。

夏日午後,陽光耀眼,好在中庭裡大片青竹將暑氣遮擋住。

沈淡墨喝了一口清茶,眨眨眼狡黠地說道:“誰不知道寧姐姐是京都第一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且又生得美若天仙,小妹自然是比不得的,哪裡還敢說嘴?只是姐姐這麼優秀,將來不知要便宜哪個渾小子呢。”

裴寧笑盈盈地望着她,咬牙道:“你現在愈發不着調了,連我也打趣,一點女兒家的分寸規矩都沒有。”

沈淡墨撇撇嘴道:“姐姐,那些規矩原本就是男人想出來拘束女人的,你可不要上當,被人賣了還幫人叫屈。”

裴寧以手扶額,愁道:“越說越不像了,真該讓外面那些人聽聽你這些話,看他們往後還吹捧你?”

沈淡墨滿面不屑,搖頭道:“誰稀罕那些人的吹捧。姐姐放心罷,我又沒失心瘋,只不過在你這裡懶得去想那些,心裡有什麼話就說什麼。”

裴寧微笑道:“罷了,你想說便說,我又不會告訴沈伯伯。只是一會客人來了,你可不能再這樣耿直,免得嚇壞人家。”

沈淡墨奇道:“什麼客人?就算有客人也不需要我去迎,姐姐莫非吃醉了酒開始說胡話,竟是將我當成了良言使喚?”

旁邊站着的良言忍不住笑了兩聲。

裴寧瞪了她一眼,嗔道:“莫要胡說,是廣平侯府的谷家小姐,昨兒下了帖子,說是今兒隨谷夫人來拜會老祖宗,然後想見見我。說來也巧,你們的帖子差不多是同時到的,我還以爲你們約好一起來的呢。”

沈淡墨斂起笑容,淡淡道:“谷蓁?姐姐和她熟麼?”

裴寧搖頭道:“不算很熟,只見過數面,所以我也有些好奇。”

沈淡墨記起前幾日看過的消息,忽然明白過來,似笑非笑地道:“說不定是好事呢。”

裴寧狐疑地望着她,但是沈淡墨就此打住話頭,顯然不願細說。兩人自小相識,相互間已經非常瞭解,所以裴寧也沒有追問下去,只笑道:“估摸着她也快到了,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去見見?”

沈淡墨嘴角彎起,點頭道:“自然是要去見見這位廣平侯的掌上明珠。”

兩人在一羣丫鬟的簇擁下來到定安堂,先是朝裴太君和穀梁妻子趙氏行禮,然後上前與谷蓁相見。三位少女年紀差不多,身量也相差無幾,容貌皆十分出色,又出身豪門,一應穿着妝飾皆非凡品,襯得屋內顏色也明亮許多。

只不過細看之下,三人神態氣質還是不盡相同。

裴寧年歲最長,成熟內蘊,自有一股詩書浸染出來的雋永氣質,宛如畫中走出來的傳統仕女,令人觀之便心生親近,不敢有半分褻瀆之意。

谷蓁柔善秀氣,

就像水鄉滋潤出的一株淡雅荷花,外人很難想象穀梁這樣粗獷豪爽的虎將竟能養出這般溫婉的女兒。

沈淡墨不施脂粉,絕色天成,顧盼橫飛之際,頗有幾分女兒家身上極難看見的神氣與從容。

坐在高臺上的裴太君笑呵呵地看着三位各具特色又都很出衆的女孩子,笑道:“你們自去玩吧,我和夫人說說話。”

趙氏亦微笑着,只不過終究還是多看了沈淡墨幾眼。

三人乖巧地行禮,而後來到旁邊的暖閣中,丫鬟們連忙奉上香茗點心。

裴寧見谷蓁有些侷促,便知道這少女麪皮有些薄,許是沈淡墨的突然出現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便微笑道:“蓁兒妹妹,上次見面還是我家老祖宗壽宴的時候,一晃也過去好幾個月了。”

谷蓁應道:“上次承蒙裴姐姐照應,小妹心中感激,所以這次隨母親來拜會太夫人,就想跟裴姐姐再見一面,當面道謝。”

裴寧連忙說道:“這話便是見外了,你我兩家本是世交,原就該經常走動,說來還是我的不是,應該早些請蓁兒妹妹來坐坐。”

沈淡墨看着兩人不慌不忙地客套寒暄,心中有些好笑,不動聲色地說道:“蓁兒妹妹,其實我很羨慕你。”

谷蓁微微一怔,不解地問道:“沈家姐姐,這話從何說起?”

沈淡墨輕嘆道:“兄長過世後,家中小輩便只有我一人,叔叔家的兄弟姊妹雖也親近,可終究隔了一層,不比蓁兒妹妹有極疼愛你的兄長,願意陪着你去城外觀景散心,真真令人羨慕眼熱。”

聽到前半句時,谷蓁目露同情之色,可隨即便臉頰微紅,微微垂首。

裴寧先是不明所以,隨後便看到沈淡墨對着自己悄悄做的口型,她無奈地瞪了沈淡墨一眼,然後對谷蓁說道:“蓁兒妹妹,我記得你幾位兄長並不在都中,墨兒她喜歡說笑,你不要當真。”

谷蓁雖然有些害羞,但仍舊坦誠地說道:“裴姐姐,她說的沒錯,我四哥如今就在都中,也是他帶我去城外散心的。”

裴寧笑道:“這樣也挺好,成天悶在宅子裡也不見得是好事。”

谷蓁應了一聲,然後看向沈淡墨,眨了眨眼睛說道:“沈家姐姐竟然連這種小事都知道,難怪外人都說你是京都第一才女,足不出戶便可知天下事,想來古之賢明亦不過如此。若是旁人有這般名聲,小妹多半是不信的,但既然是沈家姐姐,小妹絲毫不疑。”

她語氣溫柔笑容恬靜,只不過說到“沈家”這兩個字的時候稍稍加重了語調。

沈淡墨淡淡一笑,彷彿沒有聽出她的話外之音,從容地說道:“不過是些庸人編排附會,蓁兒妹妹切莫當真。這時節暑熱難當,都中更甚,我也想去城外尋個清淨地方避避暑,不知蓁兒妹妹能否爲我推薦幾處?”

谷蓁凝眸微笑道:“小妹聽說京都西南面有橫斷山脈,綿延千里,山中清涼,沈家姐姐莫若去那裡試試?”

……

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你一句我一句,雖然沒有半分不諧的情緒,可裴寧當然能聽出這對話中藏着的交鋒味道。

沈淡墨的脾氣她很清楚,雖不知她爲何要調侃谷蓁,想來總是有原因的。讓她驚訝的是谷蓁看着柔柔弱弱,彷彿一陣風都能吹倒,言辭卻也十分犀利,看起來面對沈淡墨亦不落下風。

驚訝歸驚訝,她畢竟是主人,所以開口打了個圓場,這才阻住兩人的話頭。

雖然只是簡單的言語試探,也談不上針鋒相對,但谷蓁還是主動向沈淡墨表達了歉意。

沈淡墨也微笑着賠禮。

不一會兒,三位少女的話題便正常起來,聊聊都中的趣事,女兒家的話題,倒也相談甚歡。

待谷蓁走後,裴寧與沈淡墨回到清風苑,她才忍不住問道:“墨兒,谷蓁何時得罪了你?”

沈淡墨揉揉眉心,搖頭道:“姐姐想到哪裡去了,不過是玩笑幾句罷了,談不上得罪不得罪。”

裴寧藏着心事,所以就沒再細問,將丫鬟們屏退之後,只聽她正色問道:“墨兒,我聽人說,李家我那位表兄去過綠柳莊?”

沈淡墨稍稍遲疑,不過看見裴寧那雙滿是憂慮的眼眸,終究不忍隱瞞,只得點頭道:“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

裴寧問道:“那三弟他可有事?我雖收到過他託人送來的信,卻壓根沒聽他提過這件事。”

沈淡墨寬慰道:“姐姐放心,你三弟整天活蹦亂跳的,身體好着呢。”

裴寧自然不相信,微微皺眉道:“你莫要騙我。”

沈淡墨認真地說道:“我騙誰也不會騙姐姐你,府上太夫人請了一位高人,就在綠柳莊中坐鎮,你那位表兄是什麼成色,憑他也想欺負你三弟?放心罷,不會有事的。”

裴寧輕嘆了一聲,極爲難地說道:“如此也罷,三弟他很不容易,既然有那位高人坐鎮,想來他不會有事。我只是擔心,若是高人不在,他要遇到危險該怎麼辦呀。”

沈淡墨聽後心中一動,隨即打量着裴寧的神色,看了許久也沒有看出異常,裴寧彷彿只是隨口感慨,並無深意。

但沈淡墨卻從她複雜的眼神中讀出一抹痛苦。

她溫和一笑,輕聲卻鄭重地道:“姐姐放心,你三弟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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