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開平帝短短的幾個字充斥着嘲諷的意味。
文臣大多是有些風骨的,只不過這個度很難掌握,太重則會變成一味邀買清名的蠢貨。前魏亡國與此也有關係,到了中後期文官集團徹底將武將排擠出權力核心,然後開始與皇帝爭權。當然, 他們不會將真實心意掛在嘴上,只會用忠臣直諫的名義達到目的。
具體而言,但凡是皇帝想要做的,忠臣都要反對,不管皇帝的想法是否對國朝有利。
一旦滿朝大臣陷入這種爭鬥的泥潭裡,隨之而來的便是朋黨之爭,朝政逐漸陷入癱瘓,羣臣皆爲爭權奪利,眼中能看見的只有金銀和官位, 黎民百姓算得了什麼?
前魏因此亡國,大梁自然要吸取教訓。
那位驚才絕豔的謀士林清源設想中的官制便有一部分基於前車之鑑,只是最終保留下來的只有兩府制度,文武之間涇渭分明又能勉強達到一個平衡。
雖然大梁的皇帝不用時刻面對一羣動不動死諫的榆木腦袋,可這不意味着朝堂上的文官就沒有風骨。
隨着開平帝那句話落地,立刻便有一名大臣從文官班列中站出來,朗聲道:“啓稟陛下,臣有事啓奏!”
衆人都不用轉頭望去,只聽這個雄渾又蒼老的聲音就知道是誰。
兵部尚書劉大夏是也。
開平帝斂去笑意,淡淡道:“講。”
劉大夏看向前面不遠處裴越孤傲的背影,深吸一口氣說道:“臣想問問中山子裴越,他爲何要擅殺武威侯寧忠?”
開平帝的目光移向裴越。
大部分朝臣不約而同地看着這個年輕人。
裴越彷彿聽到一個笑話, 不急不緩地說道:“因爲他該死。”
劉大夏皺眉道:“他是不是該死也該由朝廷來定奪,就算他真的該死也輪不到你擅自動手,你眼中到底還有沒有朝廷的法度——”
“劉尚書!”
裴越猛然一聲斷喝,竟然直接將劉大夏後面的話堵了回去。
衆臣無不側目, 這麼多年來還從來沒有一個臣子敢在朝會上當場咆哮,尤其是裴越如此年輕。
這一刻一些人不禁暗自竊喜,看來這個年輕權貴在立下大功之後得意忘形,連做臣子的本分都不清楚,可謂是自取滅亡。
當即便有監察御史站出來怒斥道:“裴越,你可知道現在站在什麼地方!我看你不光是目無法紀,你還目無君上!連最基本的規矩都不懂得遵守,就算你立下再大的功勞,也只會禍國殃民!”
“真乃狂悖之徒!”
“此人必將成爲大梁之害!”
“國賊!”
“陛下,微臣請誅此獠!”
“陛下,萬萬不可放過這等逆賊!”
……
那些年輕的御史們就像吃了炮仗一般,紛紛站出來對着裴越火力全開。在他們聲色俱厲的聲討中,裴越已經被描繪成一個腦後長着反骨的權臣,彷彿今日能殺武威侯寧忠,明日就敢弒君造反,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然而在這樣狂風驟雨一般的攻擊中,裴越臉色非常平靜,似乎方纔那聲怒吼不是他發出來的。
眼見那些中層文官尤其是年輕御史們鬧得越來越誇張,糾儀御史幾次呼喝都控制不住,龍椅上的開平帝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右執政洛庭只得站出來呵斥道:“你們是想逼宮嗎?”
逼宮二字一出,喧囂的聲浪猛然止住,方纔被熱血衝昏頭腦的年輕官員們小心翼翼地看向階上,瞧見開平帝的神情後便有些後悔,只是一時之間拉不下臉退回去。
洛庭皺眉道:“陛下從未言明裴越有罪,就算他真的有罪,你們這樣喊打喊殺是不打算給他一個自辯的機會?這是朝堂不是鬧市,還不快點退下!”
開平帝雖然有些不順眼這些年輕的御史們,但是也不可能直接將他們全部拿下,所以洛庭的處置令他比較滿意。他彷彿沒有聽見方纔的喊聲,看向裴越淡然問道:“關於寧忠之死,你有什麼想說的?”
裴越微微垂首,坦然道:“臣很失望。”
“失望?”
開平帝重複着這個詞,眼神也變得古怪起來,又問道:“你對朕失望?”
裴越搖頭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臣所說的失望是因爲朝廷裡的一些大人私心太重。”
開平帝饒有興致地問道:“說來聽聽。”
裴越從始至終沒有理會身後那些人,一直在和皇帝對話,繼續說道:“陛下,臣想知道成安候路敏的下場。”
洛庭雙眼一亮,頗爲讚許地看着裴越。
右邊班首的魏國公王平章緩緩道:“裴越,現在說的是寧忠之死,其他不相干的事情暫且莫議。”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裴越竟然冷笑道:“魏國公,你覺得寧忠和路敏沒有關係?”
王平章皺了皺眉,他當然能聽出裴越的話裡藏着陷阱,然而這個問題卻很難回答。沉默片刻之後,他冷聲道:“路敏提攜過寧忠,僅此而已。”
裴越自然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問道:“軍機大人,我想知道路敏到底有沒有罪?”
開平帝面無表情地望着王平章,後者沉聲答道:“路敏有罪, 但是其人已經自盡,陛下奪了他的爵位,並且不允許蔭封成國後人,此事便已了結。”
裴越並沒有愚蠢狂妄到將西境之戰的所有內幕抖露出來,那樣的話想他死的就不是那些只會跳腳的朝臣,而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但是那些內幕足夠他解決眼前的問題,因爲旁人並不知道他如此瞭解。
聽着王平章的廢話,裴越雙手交錯於身前,不慌不忙地說道:“陛下,路敏有罪,寧忠同罪,臣殺他是爲了拯救西境戰局,不得已而爲之。臣之所以覺得失望,是因爲集寧侯唐大帥已經在奏章中寫明這件事,滿朝諸公居然還要對臣喊打喊殺,如此焉能不失望?”
王平章正色道:“裴越,沒人否定你的功勞,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裴越厲聲道:“軍機大人,如果當時我不殺寧忠,古平大營就將陷入西吳之手,靈州門戶洞開,百萬生靈塗炭,你是不是想看着無數死去的大梁百姓化作厲鬼,夜夜去你夢中哭訴!”
大殿中一片死寂。
王平章藏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