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桃花早早就從牀上爬起來,洗漱時咿咿呀呀地哼着曲兒,而後步伐輕快地來到廚房,熟練地燒水做飯。和之前在國公府的小院相比,這裡的廚房更大更整潔,食材調料豐富齊備,樑上掛着的那排臘肉更是讓小丫鬟打心底裡覺得滿足。
等裴越起牀洗漱之後,豐盛的早飯已經擺在了桌上。
席先生對口腹之慾並不在意,山珍海味能吃得,粗茶淡飯亦不嫌棄。不過在吃了一口之後,看着緊張兮兮望着自己的桃花,中年男人溫和一笑,點頭讚道:“手藝不錯。”
桃花登時很開心,笑得真如一朵花。
裴越望着桌上葷素搭配的四菜一湯,以及那滿滿一盆很精緻的小饅頭,失笑道:“大早上你這是餵豬呢?”
桃花笑眯眯地說道:“少爺說過,要在莊子上養好身體,那麼每頓都要吃得飽飽的,如果沒有將你養胖,那就是我的錯了!”
小丫鬟一臉期盼地看着他,裴越自然不會大煞風景地講什麼循序漸進、合理飲食之類的話,抓起小饅頭一口一個,顯得胃口很好。
桃花愈發開心,也坐在旁邊開始吃飯。
兩人之間歷來沒太多規矩可講,在這裡也無人在意。
席先生略微用點之後便放下筷子,笑吟吟地看着一對小人兒比賽吃飯。
吃完飯後,裴越才喝了一杯熱茶,程光便一臉面如死灰地進來。
“請少爺安。”
此刻再見面,這位三等管事終於褪去了語氣中的油滑,聽起來有點將死之人的頹敗意味。
裴越今天沒有請他入座,也沒讓他喝茶,只淡淡地應了一聲。
程光從袖中取出一疊銀票,又有一本冊子,低着頭說道:“少爺,這裡是三千七百兩,這本冊子上是這些銀子的來歷。”
裴越接過銀票和冊子,又從中取出七百兩,遞到程光手中,說道:“既然昨日你認了三千兩,那我只收三千兩。回都中之後,你可以去找老太太身邊的溫玉姑娘,就說我說的,不敢勞動你,將你打發了回去,勞煩她日後在都中再給你找個活計。”
程光猛然擡頭,一臉不敢相信的神情,眼底卻涌起無盡的欣喜。
見他眼淚都快冒出來了,裴越嫌棄地揮揮手,說道:“帶上你家人回都中吧。”
程光連忙跪下磕頭,感激地說道:“小的謝少爺恩典,日後少爺但有差遣,小的絕對萬死不辭。”
對於這種人的許諾,裴越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只不過當程光容光煥發地離去後,卻見桃花小臉緊繃地站在他跟前,彷彿要他給一個解釋。
裴越笑道:“這是怎麼了?”
桃花重重地嘆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道:“少爺,你不能這樣敗家啊,那可是七百兩!”
裴越伸手揉揉她的頭髮,又將那三千兩銀票塞進她的手裡,笑道:“財迷!這麼多還不夠?”
桃花欲言又止,只是那漸漸控制不住的笑容出賣了她的真實想法。
旁邊的席先生笑道:“丫頭,你家少爺這等手段心機,將來還怕沒錢嗎?”
桃花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席先生並未解釋,只看着裴越問道:“老夫有些不明白,你爲何敢在昨日就對這位莊頭下手?”
裴越臉上並無自得之色,沉吟道:“先生應該知道,這些管事沒有不貪的,更何況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以他爲尊,焉有不撈些油水的道理?這些事老太太應該也是知道的,
只不過她老人家歷來講究的是家中和氣,不像我這種窮酸小子刻薄陰狠。這位程管事只看其言行,便知是那種心術不正的油滑之人,我當然不會將他留在這裡。至於爲何敢下手,原因也簡單,昨日我讓他去牽馬,他若是那種性情狠辣之輩,定然不會照做,頂多就是讓莊戶代之。既然他不敢拒絕我,那我爲何還要浪費時間跟他虛與委蛇?”
席先生拊掌笑道:“不想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位定國佳孫,良節公泉下有知,許能慰藉一二。”
裴越有些不敢確定地問道:“先生,良節公是指我爺爺嗎?”
席先生輕嘆一聲,點頭道:“良節是你爺爺的表字。老夫這輩子只服一個人,就是良節公。都說你家先祖有定國安邦之功,乃大梁軍中第一功臣,這話沒錯,可若真論起一生坎坷又矢志不渝,更在極艱難危險的境地下匡扶社稷拯救萬民,你爺爺亦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人。”
這還是裴越第一次聽到當年故人評價裴貞,又是如此不假辭色的讚譽,令他心中有些好奇。
他所擁有的記憶中,關於裴貞最鮮明的片段就是他指揮大軍將西面吳國軍隊遛成了傻子,然後出其不意地奪下吳國虎城。此戰自然極其鼓舞人心,也對兩國之間的攻守態勢產生很大的影響,但這等功績和席先生口中的稱讚比起來,似乎還差了那麼點意思。
不過席先生沒有繼續說下去,這位中年男人依舊在感慨着,面前這少年手段的確不俗!
昨日裴越殺伐果決地將程光掀翻在地,他雖然有些驚訝,但仍舊談不上多麼震驚,無非是操弄人心的小手段,算不得驚才絕豔之舉。
只是方纔裴越還回七百兩銀票的舉動,還有那番話,讓他開始重視這少年。
還回銀票,對於裴越來說沒太大損失,卻讓程光有了失而復得的喜悅,自然不會狗急跳牆,或者心懷怨恨地謀算報復。讓溫玉幫其遞話,甚至還允許他在都中找個事情做,更是讓此人全家有了一條體面的活路。雙管齊下,不說程光從此對裴越感恩戴德,至少會讓他對此間發生的事情緘口不言,更不會說半句裴越的壞話。
貪污的罪證還在這裡,又有了銀子和活路,程光哪裡還會跟裴越作對?
而裴越損失了什麼?
除了那本就不屬於他的七百兩之外,裴戎的人被趕出去,他從此可以真正控制這個莊子,還得了三千兩不義之財,更無後顧之憂,事情辦到這個程度,除了完美二字還能說些什麼?
以小觀大,這少年將來的前途可窺一二,絕非這座小小的莊子能困住的。
想到這兒,席先生漸漸對要待在這裡的三年生出些期待。
桃花緊緊攥着三千兩銀票,對裴越說道:“少爺,時辰快到了,你要去前面嗎?”
她還記得裴越昨日對中庭裡那些人說的話。
裴越點頭道:“你將這些銀票放回去,然後取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和兩塊一兩左右的碎銀子,隨我一起去前面。”
桃花連忙向後院小跑而去。
裴越在後面喊道:“慢點,小心摔着!”
不多時,桃花小臉微紅地跑回來,挺胸收腹地跟在裴越身後,像一個盡職的小跟班。
裴越看着席先生笑道:“先生,一同去看看?”
席先生點頭起身, 他也很想看看這少年還有什麼驚豔的手段。
宅前那片空地上,烏泱泱站了一堆人,雖然昨日裴越對那王勇說的是每戶來一人就可以,但顯然今天很多莊戶是拖家帶口齊上陣,齊聚在這裡。
人羣之中,此刻只聽得議論紛紛。
“你們剛纔看見了嗎?程莊頭帶着家人離去了。”
“聽我家那口子說,昨兒少爺將程莊頭打得狠了!”
“不能吧,少爺瞅着沒什麼力氣啊。”
“你懂個屁!國公爺的子孫那還不會幾手?”
“唉,這少年性子那麼烈嗎?往後該怎麼辦呢?”
“老蒼頭,你還想替那姓程的說話嗎?這幾年他禍害得我們少了?”
“放屁!老子只是怕這少爺脾氣古怪,不好伺候,比那程光更刻薄,到時候可怎麼辦?”
“出來了出來了,都少說幾句!”
……
裴越當先而行,席先生和桃花跟在後面,望着面前足有兩三百人的莊戶家僕,他靜靜地看着,這些人衣着樸素,皮膚緊皺,眼神中畏懼、擔憂、疑惑以及還有一絲絲期待。
他左右看了看,然後站在大門旁的抱鼓石基座上,對衆人朗聲說道:“諸位,今天喊你們來此,是因爲這座莊子被老祖宗許給了我,你們的身契、莊子的地契和周邊的田契,都在我手裡。也就是說,從今往後,這裡就是我的家,而你們都是我的家人。”
“今天算是初次見面,所以我要說三件事,請你們認真聽着,而且必須要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