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爲知道稍後還有重頭戲,故而衆人並未濫飲大醉,像裴越便只有四五分酒意。至於刺史薛濤、別駕劉仁吉和滎陽知府趙顯宏,更是看不出絲毫醉意,彷彿酒性極烈的蒼梧謠對於他們來說和清水無甚區別。
唯有秦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楞是喝了個七八分醉。
酒宴結束後,薛濤閉口不提蜂窩煤之事,邀請兩位欽差去樓外迴廊上觀賞荷花。
靈州的夜色清朗又疏闊。
站在九層高樓上望去,只見天似穹廬,星垂四野,滎陽城中的人間燈火與天幕上的明亮星辰交相輝映,令人心胸開闊豪氣頓生。
趙顯宏嘆道:“此情此景,合該以詩詞佳作記誦之。”
原本打算在今夜大展奇才的數位靈州才子紛紛垂首,下意識就想站進陰影中。這些人的確心高氣傲,爲今夜芙蓉宴甚至半年前就在準備應景的詩詞,然而當趙顯宏念出那首一剪梅後,沒人願意再出來丟人現眼。
爲何?
裴越說了,那首詞是他府中一個名叫桃花的丫鬟所作!
如果他們拿不出遠超那首一剪梅的詩詞佳作,豈不是連丫鬟都不如?這讓歷來視名聲如性命的才子們如何敢站出來?
畢竟就算在裴越前世那個世界裡,能夠穩壓易安居士這首一剪梅的詩詞也不多,千古風流亦如此,更何況區區靈州一地幾個所謂的才子?
迴廊上陷入難堪的沉默中,雖然無人應答,可趙顯宏並未露出怒意,反而怡然自得地微笑着。
薛濤凝眸看向樓下盛開的荷花,忽而笑道:“本官並不擅長詩詞之道,不過當此美景,確實不能少了佳句增色。不知裴欽差,哦,不知你家中的那位丫鬟,是否還有類似的詞作,能夠讓大家一飽耳福呢?”
……
且說林疏月在勸住裴越之後,返回大堂西面的隔間,除她之外的八位花魁盡皆在此。爲了今夜的芙蓉宴,九人仿照往年舊例,早在數月前便開始排演一場精彩的曲舞。雖然每個人都各有所長,但能成爲花魁本就熟稔此道,尤其是其中還有蕭清吟與段雨竹這樣的大家,更是信手拈來。
林疏月逐一看過去,其他人倒還正常,唯有謝新詞俯首案邊,左手撐着下巴,右手握着一支筆,在紙上不斷寫着,那張清麗的俏臉遍染紅暈,彷彿喝醉一般。
“這是怎麼了?”林疏月走過去好奇地問道。
站在旁邊看了好久的墨凝輕笑道:“小妮子思春了呢。”
謝新詞本就臉紅似醉,此刻那雙大眼睛裡愈發水汪汪的,扔下筆便朝墨凝撲過去:“看我今兒不撕了你的嘴,讓你整天就知道編排我!”
林疏月低頭望去,只見紙上寫着: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那邊墨凝慌亂逃開,躲在段雨竹的身後笑道:“你若心中無鬼,又何需在意我說了什麼。你這般緊張,可見是被我說中了呢!羞也不羞!”
謝新詞嬌斥道:“胡噙些什麼!饒是你編排了人,
還不許人還嘴,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雨竹,你也要護着她嗎?”
段雨竹很無辜地道:“我一動都沒動,你們之間爭風吃醋,可不要將我扯進去。”
遠處捧着書卷的李枕書頷首道:“的確,你們還在這裡爭吵,雨竹卻和那位裴爵爺早就有再會之約。”
謝新詞和墨凝也不鬧了,恍然大悟之後一臉狐疑地盯着段雨竹。
“我與裴爵爺討論劍道而已,你們若有興趣,可以來佩玉閣旁觀。”段雨竹大氣直接地道。
墨凝聞言撇撇嘴,搖頭道:“還是算了罷,讓嬤嬤知道又得唸叨幾天,煩都煩死了。”
此話一出,屋內花魁們都有些黯然。與外界想象的不同,這些女子之間關係頗好,並無爭鋒之舉。只是她們屬於不同的青樓,那些老鴇卻恨不得其他家都關門大吉,自然也不會善待別家的花魁。唯有芙蓉宴是滎陽傳統,沒有哪家青樓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所以每年這段時間纔是她們可以從容聚會的日子。
林疏月見衆人情緒低沉,便微笑道:“想那些做什麼呢?難得遇見一首好詞,合該仔細欣賞纔是。”
謝新詞連忙道:“極是!去年那些才子的詩詞何其無趣,若是有這等佳作,林姐姐也不會棄而不選。方纔我便同你們說了,這首詞水準極高,絲毫不弱於前朝那些詞壇大家。你們不信,如今林姐姐也這般說,她也騙你們不成?”
林疏月能從一個西吳女子變成滎陽城的九大家之首,靠的便是一身驚人才學。但她能夠真正贏得屋內這些花魁的敬重,其實是因爲她溫婉的性情與大氣的品格。
段雨竹好奇地問道:“林姐姐,這位裴爵爺的詞作真的這般好?”
林疏月心中默唸那首一剪梅,認真地點頭道:“沒錯,至少我寫不出來。”
段雨竹嘆道:“之前聽說他擅武,於經商之道也頗有天分,如今竟然連文墨都這般高明,難怪陛下那麼欣賞他,這麼點年紀便是欽差。”
一旁神態嬌媚的蕭清吟道:“不是說這首詞是他府中丫鬟所作嗎?”
謝新詞忍俊不禁道:“蕭姐姐,你連這話也信?真要是他府中丫鬟所作,滿京都都會傳揚這位女詞人的名字,我們又怎會沒有聽說過?”
蕭清吟愈發疑惑道:“既然如此,這位裴爵爺爲何要託辭他人?”
場間忽地沉默,片刻後捧着書卷的李枕書輕聲道:“木秀於林,風必催之。”
段雨竹垂首,林疏月默然。
謝新詞搖頭嘆道:“我只是可惜很難再看到這樣的詞作。”
便在此時,一名綠衣侍女腳步匆匆地走進來,滿臉喜色道:“姑娘們,那位裴爵爺又作了一首詞!”
謝新詞幾乎歡喜得跳起來,連聲催促道:“快快,快念來聽聽。”
不光是她,其他花魁也都圍了過來。
侍女哪裡見過這種陣勢,有些緊張地念道:“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林疏月不知何時坐在謝新詞方纔的桌邊,提筆將這上半闕寫下來。她的書法骨筋、皮肉、脂澤、風神俱全,神氣駿快飛揚,氣勢飄逸超邁,渾不似弱女子手筆。
又聽那侍女念道:“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京城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花魁們紛紛陷入沉思之中,已經沒人在意侍女最後說的那句“裴爵爺還說,這也是他府中丫鬟名桃花者所作,也只記得這兩首,再便沒了。”
林疏月寫完整首詞,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眼中泛起驚豔的神采。
謝新詞忽然說道:“姐姐們,稍後你們能不能不選這位裴爵爺呢?”
其他人沒有答話,段雨竹斬釘截鐵地道:“不行。”
謝新詞便來到她身旁,纏着她撒嬌道:“雨竹姐姐,你最疼我了,知道我平生最喜詞作,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詞壇大家,你就幫我一回嘛。”
段雨竹失笑道:“那位詞壇大家並不在此,你可以去京都尋她呀。反正他也說了只此兩首,難道他還會拿出第三首打自己的臉?還是讓我去和他討論一下劍道,說不定還能幫你套出隻言片語。”
兩人顯然極爲熟悉,段雨竹根本不會被這位少女詞家迷惑。
林疏月默然不語,心中卻有了決意。
原本以爲這只是一次逢場作戲,畢竟自己能逃出生天,多賴那人相助,所以才幫她做事。如今看來,似乎這位少年爵爺本身便有不同凡響之處。如果他能幫助自己,那麼此身何惜?
此刻還在賞花的裴越尚且不知,他拋出這首蘇幕遮只是爲了釣一下花魁中的魚,卻沒料到將來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
當然,這是後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