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東城興業坊,這裡位於朱雀坊東北,距離宮城不遠,坊內大多是朝中重臣府邸。
廣平侯府,正堂之內。
穀梁看着走進來的妻子與女兒,平靜地問道:“事情沒辦成吧?”
雙目中精光內斂,並無人前的耿直豪爽模樣。
趙氏來到他下首坐下,苦笑道:“老爺,這事兒原本就辦不成,再沒有放着人家老子不管,單請兒子的道理。”
“裴戎?”
穀梁冷哼一聲,不屑道:“酒色財氣之徒,冢中枯骨而已。身爲定國家主,竟然連上陣殺敵都不敢,真是個玷污祖宗威名的王八羔子。國公爺若是泉下有知,八成會氣得爬起來打斷這不肖子孫的腿。”
谷蓁聞言羞惱道:“爹爹,你答應過女兒不罵人的。”
穀梁有四個兒子,但都不在京都,其中三人都在軍中打拼,年紀最小的那個性子古怪,整日裡要做什麼闖蕩江湖的遊俠兒,偏偏這小子武道天賦最佳,沒少惹穀梁生氣。家中只有谷蓁這個女兒,所以穀梁對她十分疼愛,當下便笑道:“乖女,下不爲例。今日在那邊府上,可有人惹你不高興?”
谷蓁乖巧地搖頭道:“並無,裴家姐姐對女兒很好。”
穀梁看了趙氏一眼,對谷蓁說道:“出去逛了一天,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谷蓁應下,行禮後離去。
待她離了正堂,穀梁虎目掃視一眼,堂中伺候的丫鬟們便紛紛低着頭快步離開,無人敢遲緩片刻。
見他神情有些難看,趙氏擔憂地問道:“老爺,出了何事?”
穀梁沉默片刻後,緩緩說道:“你且將今日見到的事情詳細說來。”
趙氏想了想,便從飲宴開始說起,待說到那秦氏提議讓裴越等人入後宅見上一見,穀梁便冷聲道:“這婦人真是愚不可及,她以爲討好了李氏,便可以讓李柄中提攜常思一把,卻也不想想,李柄中自己在左軍機手下做事,那可是個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主,焉能坐視他將軍中大權私相授受?常思此人沒什麼能爲,練兵也稀鬆平常,便只想着靠後宅婦人走些歪門邪道,可笑之極。”
趙氏笑道:“老爺說的這些,我也不大懂,不過那個越哥兒,真真了不得呢!”
穀梁登時來了興趣,問道:“他是如何做的?”
趙氏便將秦氏如何發難、李氏如何火上澆油、最後裴越又如何處置這件事,細細地說了一遍。
穀梁聽完之後,沉思片刻,方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他做的很好,想來也沒有更妥當的法子。”
趙氏感慨道:“老爺,那越哥兒才十三歲,說話做事卻像三十歲,極其老道,真不知這小人兒是怎麼做到的,我看他家太夫人雖然心存憐惜,卻也不會教他這些。”
穀梁淡淡一笑,語氣中情緒複雜:“你懂什麼,他這樣的人本就年少老成,而且……他畢竟不一樣!”
這話卻說的趙氏有些迷糊,問道:“老爺,你爲何對這個越哥兒如此不同?”
雖然她是個老實本分的婦人,但生活在侯府之中,見識自然不淺,何嘗看不出穀梁對裴越的格外關注?要知道,就算對他自己的四個兒子,穀梁也不曾這麼上心。
穀梁看着門外,目光深邃,緩緩道:“你可知道,爲何當年我軍功卓著,卻只能做個小小參將,反倒是那些溜鬚拍馬之輩,一個個都爬到我頭上?”
其中緣由,趙氏心知肚明,然而她面露憂色,
勸道:“老爺,當年的事情也說不上誰對誰錯,你又何必掛懷?”
穀梁搖搖頭,神色剛毅地說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哪有什麼分不清?我谷家四代人,爲他家江山拋頭顱灑熱血,滿門忠骨,百年來戰死沙場的男丁不下百人!父親……他和我不同,我只是看着傻,他是真的傻,否則也不會死在那人的手裡。”
這話嚇得趙氏肝膽俱裂,因爲穀梁口中的那人,正是當年賜死谷豪的中宗皇帝。她抓着他的手臂,近乎哀求地說道:“老爺,別說了!”
穀梁擡手拍拍她的手背,寬慰道:“別擔心,那人已經死了十幾年,我總不能把他從墳裡挖出來,問一聲我谷家到底有沒有錯。我想說的是,十四年以前那些晦暗歲月裡,我之所以沒死在沙場上,沒有遭遇來自背後的冷箭,皆是一人的恩德,你說,我要不要報恩?”
趙氏先是點點頭,旋即眼神遽然一變,聲音有些顫抖道:“老爺,你是說,那越哥兒……”
穀梁極其冷靜地說道:“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在世的人裡怕是隻有裴太君才知道詳細。裴戎和那李氏,雖然不知內情,但估摸着猜到了一些。畢竟當年是國公爺臨死前親口吩咐,我親自去辦的,只是沒想到,事情會那樣變化,早知如此,我定不會那樣做!”
饒是堂內只有二人,且以穀梁的手段和能爲,太史臺閣的烏鴉也靠近不了正堂,趙氏依舊膽戰心驚,她不是那種心機深沉的人,也對外面的風風雨雨沒有興趣,只想守着自己的丈夫兒女好生過日子。可是嫁給了穀梁,註定她就要知道一些駭人的往事。
見她滿面愁苦的表情,穀梁微笑道:“你怕什麼?我並不會做什麼,只不過是想照顧好越哥兒,縱然那些人會有懷疑,卻也不會聯想到那些事,畢竟我只是照顧國公爺的子孫,而京都裡誰不知道,當初若沒有國公爺,我谷家便是抄家滅族的下場。”
與旁人不同,穀梁口中的國公爺,指的是第一代定國公裴元,而非裴太君的夫君、死後才被追封爲定國公的裴貞。
當初正是年過古稀的裴元親自入宮勸阻中宗皇帝,谷家才保住了門楣爵位,但即便如此,在中宗皇帝在位的十九年裡,穀梁在軍中的攀升極其艱難,哪怕他當時的功勞極大,最後也不過是得了個閒散參將的官職。直到十四年前,中宗病逝之後,先帝便將三十六歲的穀梁調往南境軍中,直面大周百萬雄師,開始憑藉軍功火速晉升。
也就是那一年,谷蓁降臨人間,成爲穀梁最疼愛的女兒。
趙氏頷首道:“既然老爺心中有成算,我自然不會多想,只盼老爺行事之時,要多想想家裡,多想想蓁兒。”
穀梁微笑道:“我知道,越哥兒這臭小子,拿孝道搪塞你,怕是心中對我有所懷疑。”
趙氏奇道:“他爲何要懷疑老爺?”
穀梁摸了摸腦門,頗有些氣憤道:“我原想着,裴戎那廝縱然不疼愛越哥兒,也不會苛待於他,怎會料到那府中是那般狀況!裴太君也是,竟不照看着他一些。所以在大宴的時候,我幫越哥兒說了幾句話,這小子心眼太多了,肯定不會完全相信我的好意,所以在提防着呢。只是,他防着我沒事,卻是打亂了我的計劃。”
“老爺有什麼計劃?”
“你覺得越哥兒和蓁兒怎麼樣?”
趙氏這是真的被嚇到了,她驚道:“老爺,這怎麼行?”
穀梁皺眉道:“怎麼不行?”
趙氏苦笑道:“老爺,蓁兒看着柔弱,心思卻極倔強,她若是不喜歡越哥兒,你強逼着怕會出事呢。”
“你不懂。”穀梁輕呵一聲,隨即說道:“把老四找回來,讓他找機會帶着蓁兒去越哥兒那莊子上轉轉,讓他們年輕人自己見見面,若是蓁兒不反對,你不許阻攔。”
趙氏心中無奈,她雖然比較欣賞裴越的性情,卻也沒想過找他做女婿。更何況,裴越那瘦弱得像小雞仔一樣的身體,看着可不像長壽的命啊,她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怎能忍心?
只是穀梁決定了,她亦無可奈何,這世道終究是男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