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內。
內監將裴太君的親筆書信不疾不徐地念出來。
穀梁心中的擔憂一掃而空,甚至很想放聲大笑,他不知道裴越竟然還藏着釜底抽薪的一手。有這樣一封書信在,莫說裴戎的指控本就是顛倒黑白,就算他真的有什麼證據,裴越依舊能絕境翻盤。裴太君開口的分量顯然不同,有她爲裴越背書,等於徹底堵死裴戎狡辯的餘地。
便在這時,裴戎做出一個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舉動。
他猛然向前衝去,嘴裡大喊道:“這封信是假的!是假的!”
斜刺裡一道人影從裴越身前閃過,伸出一掌拍在裴戎的肩頭,將其打倒在地,然後凜然怒斥:“你果真是瘋了!”
裴越看清這人的臉,不由得在心裡嘆一句:成安候路軍機好俊的身手,難怪先生曾說此人武道修爲很高,恐怕僅次於穀梁,與尹偉不相上下。
但他沒有忘記方纔路敏和崔護的一唱一和,此時見他乾脆利落地打倒裴戎,不免有些佩服其人的臉皮厚度。實際上以裴戎的武道實力,這殿上的廷衛就能輕易收拾他,然而路敏搶在第一個出手,自然是向龍椅上的皇帝表明態度。
開平帝終於露出一抹厭惡的神色,目光掃過兩府重臣說道:“你們都說說,此人該如何處置。”
父告子是殺傷力極大的手段,但前提是有真憑實據,而不是信口開河。 wωω_ttκǎ n_¢O
其實在裴戎長篇大論的時候,很多人便已察覺到古怪,如今真相大白,他們反而相信了裴越所言,這廝應該是真的瘋了。
文臣班首,左執政莫蒿禮面上老態盡顯,與另一邊雖然告病乞骸骨卻身姿硬朗的王平章形成鮮明對比。這位執掌大梁朝政很多年的老人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帶着審視與遺憾。
這少年既然有定國太夫人的親筆書信,完全可以提前拿出來,那樣的話裴戎便不會瘋狂到如此境地。然而他什麼都沒有做,任由自己的生父像個小丑一樣在百官面前污衊構陷,這等心性實在令人警惕,不得不防啊。
他開口說道:“陛下,裴戎以父告子,所言不實,罔顧人倫大義,當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
身後的文官們紛紛頷首稱是,唯有洛庭面露不忿,顯然不贊成這個建議。只不過他看着身前老人微微佝僂的背脊,沒有公開表示反對。
裴戎捱了路敏一掌,肩頭火辣辣的疼,此刻更是形象全無地癱坐於地。
聽見流放三千里這五個字,他掙扎着跪倒在地,對開平帝說道:“陛下,微臣知罪,求陛下寬宥啊!”
如果他沒有說出剛纔那番話,那些與裴家有香火情的勳貴肯定會幫他求情,但眼下無人敢開口,只盼着皇帝能夠念在往日情分上,給裴戎一條活路。
流放三千里,意味着裴戎會遠赴邊境苦寒之地,像他這樣養尊處優的大老爺,恐怕還沒到地方就會染病而死。
開平帝冷聲道:“兩代定國公何其榮耀,爲大梁出生入死功勳卓著,卻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真令裴家門第蒙羞,竟然還有臉讓朕寬宥。看看你旁邊的少年,他才十四歲就知道爲國盡忠,憑着自己的雙手掙出一個子爵,你可知道羞字怎麼寫?”
他依舊不解氣,斥道:“還有你的大兒子裴城,承繼爵位之後毫不貪圖享受,主動前往西境邊軍,從一個小小的哨官做起,要用軍功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爵位。如今裴家一門雙爵,依舊是大梁軍中的世家豪門,對得起兩代定國公的嘔心瀝血。然而你身爲人父,所作所爲可有半點配得上這個光榮的姓氏?”
開平帝猛地一拍龍椅扶手,厲聲罵道:“廢物!”
裴戎磕頭如搗蒜,哀嚎道:“陛下,臣是廢物,求陛下繞臣一命啊!”
開平帝厭憎地說道:“之前你與那些逆賊之間的勾當,朕看在裴家百年來的付出和功勞上,懶得與你理會。今日你竟然敢站在這殿裡胡說八道,你當朕是昏君?!你不是要讓裴越明正典刑嗎?他就站在你旁邊,你問問自己的兒子,他願不願意饒你!”
裴戎聞言立刻直起身軀,轉向望着裴越,結結巴巴地說道:“越哥兒,爲父糊塗了,不該聽信別人的挑撥,你不能看着爲父去死啊!”
在這個時候,但凡是能看見裴越的朝臣都將視線集中在少年身上,很想知道他會怎樣回答。
裴越望着裴戎涕淚橫流的模樣,心中並沒有太多的興奮和喜悅。
他想起明月閣中初見,此人將自己視若豬狗,極盡羞辱。
想起定安堂中李氏要用孝道毀掉自己的一切。
想起桃花不見時自己的驚慌失措。
想起楊虎的父親楊大成倒在血泊中瞪圓的雙眼。
想起綠柳莊中幾十戶人家傳出來的哭聲。
想起被自己割斷喉嚨的方銳。
想起橫斷山中那些戰死的同袍。
想起每一日每一夜的戰戰兢兢和永無休止的籌謀。
最重要的,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這副身軀的原主,那個無依無靠被凌虐十三年遍體鱗傷生不如死的少年。
他深深吸一口氣,清冷帶着悲傷的聲音在大殿內迴響:“十四年前,你因爲自身能力不足失去軍職,你沒反省過自己的問題,又不敢去怪罪那些你惹不起的人,便將我視爲災星,沒有盡過一天當父親的責任,反而任由府中的下人凌虐我。從小到大,我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明明自己是個少爺,卻連飯都吃不飽,活得不如豬狗。”
“長大了,老太太怕我被你們凌虐致死,就讓我出府另過。然而你依舊不肯放過我,甚至不惜和山賊勾結,想要讓他們殺了我。爲了保護我,很多莊戶都死了,他們其實只知道種莊稼,哪裡懂得打仗?四十七條人命啊,就那樣沒了。”
“父子大義壓着我,我什麼都做不了,可我從來沒有想過人會狠毒到這種程度。你看見我得了爵位,竟然還要毀掉我,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你還有什麼臉稱一聲爲父?一直以來,你們都想用孝道壓着我,逼我繼續過那種豬狗不如的生活,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我裴越自今日起自絕於裴家,從今往後與你再無半點關聯!”
“我忠於大梁忠於陛下,爲此我願意拋頭顱灑熱血,但是你今日休想讓我爲你求情。”
“你今日有此下場,罪無可恕,罪有應得!”
……
兩行清淚從裴越的面頰上緩緩流下。
他雙脣緊抿,神色無比堅定。
滿殿死寂,羣臣震驚無言。
這些在官場上打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人精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的言語能如此打動人心,尤其是這番話出自一個十四歲少年之口。
右邊勳貴班列此刻顯得是那樣安靜,自王平章以下,路敏、穀梁、李柄中、郭開山、曲江乃至於所有人都靜靜地看着裴越,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見一抹不忍,更有甚者眼睛發紅,穀梁彷彿感同身受一般,因爲當年他也是庶子,深知這個身份的艱辛不易。如果不是在朝會上,或許他早就衝上前將裴戎撕碎。
裴戎面如死灰,在裴越說出這番話後,他便知道沒有人能救自己。
右執政洛庭盯着裴越,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濃濃的欣賞。
良久過後,端坐在龍椅上的開平帝開口說道:“將裴戎關入上林獄。”
廷衛上前將癱坐在地上的裴戎架起來, 其人忽然劇烈地掙扎着,並且不斷地大聲求饒。開平帝並沒有處死他,反而留了他一條命,然而他此刻臉上的驚恐無比濃烈。
京都內有幾處監牢,太史臺閣、刑部和京都府各佔其一,宮中則只有一座關押犯事宮人和獲罪妃嬪的掖庭。上林獄不在京都內,位於興樑府的皇陵旁邊,但凡是被關進去的人終身都不會被放出來,而且那裡極爲嚴苛,犯人們生不如死。
此時此刻,沒有人再替裴戎說話,任由廷衛將他一路拖出去。
朝會終於走到了尾聲,隨着內監宣號聲響起,羣臣開始有序地退出承天殿。
裴越因爲處在殿內前方,所以是最後一批走出承天殿的人,他來到殿外站定,仰頭望着天空。
來時夜色深沉,此刻依然陽光高照,十月末的陽光還算溫暖。
穀梁走到他身旁,擡手揉揉了他整齊的髮髻,溫和地說道:“都過去了。”
裴越強忍着胸中翻騰的情緒,對中年男人露出一個乾淨純澈的笑臉,輕聲說道:“對我來說,一切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