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初刻,賓客俱至,筵席齊備。
前院席面設在儀門外的大廳內,此廳面積頗廣,空間很開闊,歷來是國公府舉辦大宴的場所。今日廳內設有圓桌十張,客人們在府內管事的引領下入座。北面的主桌上,主位自然是裴戎所坐,他左首第一位是成安候路敏,其祖父便是成國公路泉,亦是開國九公之一。
路敏如今官居西府右軍機,乃是大梁軍中第二號實權人物。
西府是俗稱,與東府相對。
大梁設政事堂與軍事院,前者主管政事,後者主管軍務,互不干涉,互相監督。因爲官衙皆在宮城內,位置分列東西,便有二府之俗稱。
主桌上除了裴戎與路敏外,另有八人,其中四人是開國九公二十七侯的後代,另四人則是百年來異軍突起的武勳豪門。
今日大宴,竟然是滿堂武人,並無一名文官。
除裴戎外,他的兩名庶弟、族中長輩並裴越三個晚輩也需要各入席中作陪。
也不知是否照顧,裴城特地將裴越安排在尹道那一羣少年的桌上。
“諸位世兄,請了。”裴越拱手一禮。
雖然之前在門口有一場短暫的交鋒,但尹道臉上已看不到絲毫異色,他衝裴越頷首示意,還帶着一抹笑意。與之相比,柳賁等人的城府便要遜色不少,對裴越依舊是冷漠中帶着審視。倒也不是說這些將種子弟不懂人情世故,只不過世故也是要看對象的,顯然在他們看來,眼下的裴越壓根不具備和他們平起平坐的資格。
除尹道等六人外,此桌還有三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雖說年紀要大些,但這三人沉默中帶着拘束,顯然家世背景要弱一些,比不得尹道這種勳貴中的核心圈子。
每人身後站着一名侍女,姿容端莊,溫婉懂禮,負責斟酒佈菜,另有丫鬟們準備着溫熱的手巾、漱口的茶盞以及燙酒的湯壺等物。
廳內人雖多,但除了能上桌的正主之外,其餘人竟是一點聲音也無。
不多時,大宴開啓,各色精美菜式以固定的節奏呈上來。
尹道看着先送上來的那道菜,對席間衆人笑道:“此菜名爲‘繡花高飣八果壘’,材料分別爲香櫞、真柑、石榴、橙子、鵝梨、乳梨、榠楂、花木瓜。越哥兒,此桌你是主人,請先用。”
他笑吟吟地望着裴越。
裴越不動聲色地道:“尹世兄此話錯得有些離譜。”
那三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目光中難掩驚訝,既然能坐到這裡,他們自然也知道裴越的身份。
這位庶子膽子也太大了吧?居然敢對齊國公府的大少爺這種態度?
其餘幾個少年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尹道,因爲這話他孃的太耳熟了!
怎的,爺說句話就錯了是嗎?
還有沒有王法了?
裴越也不拿腔作勢,坦然道:“越雖不才,也知道依大梁宴飲習俗,頭三道皆爲看菜,並不取用,尹世兄貌似客氣,卻處處挖坑,非要我丟人出醜不可,實非君子所爲。”
尹道並未動怒,笑呵呵地揭過此事。
果然,片刻後便有青衣小廝將這道菜撤下,又上了一道。
裴越先開口道:“尹世兄,既然你最熟悉這些習俗,就請你爲大家介紹一下,如何?”
“越哥兒有命,爲兄自然不好推脫,此菜名爲‘樂仙乾果子叉袋兒’,食材爲荔枝、龍眼、香蓮、榧子、榛子、松子、銀杏、梨肉、棗圈、蓮子肉、林檎旋、大蒸棗,
越哥兒說的不錯,這是看果,亦是我大梁風俗。”
尹道面色如常地說着,也不知道他這到底算喧賓奪主,還是被裴越支使着幹活。
待第二道菜撤下,第三道菜上來,這次不用等裴越邀請,尹道便主動說道:“此菜名爲‘縷金香藥’,乃是用甘草花兒、硃砂圓子、木香丁香、水龍腦、史君子、縮砂花兒、官桂花兒、白朮人蔘、橄欖花兒雜混而成。顧名思義,此菜吃不得,只不過是使得席間香氣氤氳而已。”
衆人紛紛點頭,坐在尹道右側的柳賁更是一臉崇拜地說道:“道哥,你懂的真多,是不是經常在家裡看書啊?”
“看個鳥書!”尹道笑罵一聲,目光卻是看向裴越說道:“我大梁風俗如此,無論豪門寒舍,但凡開宴,這看菜三巡總是免不了的。但是說句實話,能操持得如此豐盛奢華,我卻極其少見,連宮中的御宴也要遜色稍許。”
裴越淡淡道:“尹世兄,今日可是我家老祖宗六十大壽。”
尹道連忙擺手笑道:“你小子也別給我挖坑,我這番話並非別有用心,定國之富貴底蘊,大梁誰人不知?這座國公府,不知多少人拼了命想鑽進來呢。”
狐狸尾巴總算露出來了。
這傢伙還是在替裴城敲邊鼓啊,明裡暗裡都是在提醒自己,趁早離開國公府,不要在這裡搞三搞四。
呸!真當我願意留在這裡嗎?
這一刻裴越心中泛起了真火,一而再再而三,泥人尚有三分火氣呢。
趁着第三道菜撤下,裴越舉起酒杯,對衆人說道:“諸位今日皆因我家老祖宗壽辰而來,越不勝感激,代家中長輩敬諸位一杯,招待不週之處,還祈見諒。”
無論這些人對裴越是什麼觀感,這杯酒都必須起身喝下,因爲此時裴越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個人,還有整座定國公府的臉面。
飲完此杯後,裴越放下杯子,對身邊的尹道說道:“尹世兄,人各有志,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吃些殘羹冷炙。”
尹道笑問道:“莫非府裡還有殘羹冷炙?”
裴越反問道:“尹世兄可有庶兄弟?”
尹道微微一怔,想起府中那幾個經常被自己教訓責罵的倒黴兄弟,不由得緩緩道:“自然是有的。”
裴越衝他燦爛一笑,說道:“尹世兄回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尹道語塞,對面一直冷眼旁觀的錦川伯程由之子程德冷聲道:“越哥兒,你說你過幾日就要出府另過,這話可是真的?”
裴越頷首。
程德便道:“那想必你不會回國公府了吧?”
裴越一臉好奇地問道:“莫非程世兄不允我回府拜見老祖宗?”
程德憋在原地,他只不過看不慣裴越這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實際上他算哪根蔥,還能管定國公府的家事?讓他老子知道了,不得拿鞭子抽得他下不了牀。
又有臨江伯朱溫之子朱定說道:“越哥兒,我們都是武人,不慣嘴上功夫,只希望你說到做到,莫要有什麼非分之想!”
裴越呵呵一笑,拿起旁邊的溫熱手巾擦了擦手,淡然道:“我雖非武人,卻也言出必行。倒是諸位世兄習武練膽,空有一身本領,行事處處透着小家子氣。你們不就是擔心我要和裴城爭奪家業嗎?現在我就可以直接說明白,除了老祖宗贈與我的莊子田地無法推辭,畢竟長者賜不敢辭,此外國公府的家業我分文不取,便是送我我也不要!一件小事翻來覆去的說,囉嗦!”
“好氣魄!”
陡然一聲怒吼在旁邊炸響,嚇得衆少年一抖,連旁邊幾桌客人的目光都向這邊看來。
只見一個身材魁梧壯若鐵塔的中年漢子站在旁邊,目視裴越,絲毫不掩面上的激賞,大聲道:“你叫裴越是吧?我知道你,原以爲也是個被壓斷了脊樑的倒黴蛋,沒想到你夠硬夠狠!我喜歡你,如果不想在府裡待,可以來南大營找我,給我做親兵!”
裴越連忙起身,笑了笑問道:“大叔,您是?”
壯漢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我叫穀梁,南大營主帥,和你一樣,我也是個庶子身份,那又如何?照樣混得比別人好,只要自己有本事,身份算逑!”
他那雙虎目掃過尹道等人,只看得這些少年紈絝紛紛低頭,這才冷哼一聲道:“一羣王八羔子,這府裡的事情也是你們能多嘴的?再讓我知道你們欺負越哥兒,老子抽死你們!”
這時只聽主桌上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來,竟然蓋過了廳內的喧譁:“老谷,去個茅房這麼久,還以爲你跑了,還不趕緊過來,跟一羣毛孩子較勁,你不嫌丟人?”
穀梁哈哈一笑,又拍了拍裴越的肩膀,這才大步流星地離去,只見其氣勢如山,當真是一員虎將。
裴越還注意到那道溫和的聲音,循聲望去,說話的人應該就是坐在裴戎左首的西府右軍機路敏。
看不出來,這位溫文爾雅的軍中大佬竟然是個武道高手。
被穀梁這麼一攪合,此桌的氣氛便有些尷尬,如尹道這般比較有城府的都有些臉色難看,更不提其他少年,反倒是那三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眼神發亮,若有所思地看着裴越。
又有青衣小廝捧着托盤上菜,只見是雕花蜜煎、十味脯臘、瓏纏果子,分別是點心、乾果和鮮果,這之後纔是十五道正菜,每道又有兩盤,流水般呈上來,可謂富貴豪奢之極。
裴越終於明白爲什麼圓桌這麼大,而且每人身後都有負責佈菜的侍女,否則對面的菜想吃也夠不着啊。
自己要不要發明一下可以轉動的托盤?
罷了,還是先填飽肚子。
其他人心思各異,唯有裴越似乎壓根沒受到影響,大快朵頤。
對於眼下的他來說,沒有什麼比吃肉長身體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