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以南,綺水浩浩湯湯。
一支馬隊自遙遠的南方而來,百餘名剽悍之士簇擁着一位年過四旬的男子。
其人身着常服,面容剛毅,雖滿面風霜之色,但眼神堅定沉穩。這一路行來無事發生,有這百餘精銳騎兵護衛在旁,瞎子都知道他定然是朝中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白馬渡近在眼前,過河之後便進入京都地界,中年男子卻忽然勒住繮繩,望着逶迤東流永不停歇的綺水,感慨道:“蔡和,我們多久沒回京都了?”
蔡和是中年男子的親兵統領,也是他的宗族晚輩。他自然明白這位族叔此刻複雜的心情,遂恭敬地應道:“回侯爺,七年零四個月。”
男子便是二等保定侯、江陵主帥蔡遷。
他似乎有些貪婪地望着北岸的風景,悠悠道:“近鄉情怯啊。”
其實蔡和直到此刻都不知道族叔爲何要突然返京,路上也從未提起過緣由。不過此事肯定有陛下的首肯,否則領兵大將不得擅自離開駐地是朝廷鐵律。
蔡遷沉默片刻,忽地囑咐道:“回京之後,你去敲打一下族中子弟,免得這些混賬日後打着我的名義在外面橫行霸道。”
“是,侯爺。”
蔡和恭敬地應了下來,心中猛然一道驚雷閃過,擡眼望着身旁的中年男人,目光中滿是憂色。
如果陛下只是召族叔回京述職,那他肯定在京都待不了太久,而且一個邊軍主帥在都中無論如何都稱不上高人一等。
蔡遷這句話的含義不言自明,顯然是陛下要大用他,而頂尖軍職只有那麼幾個,競爭肯定會無比激烈。無論名震天下的晉王裴越,還是老當益壯的廣平侯穀梁,以及深受天家信任的襄城侯蕭瑾,這些人都不是易於之輩。
蔡遷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不由得欣慰地點點頭。
他對這個宗族晚輩很器重,一如當年唐攸之對待唐臨汾的態度,所以纔將他帶在身邊教導,當即坦然地說道:“陛下之意,讓我返京接任右軍機一職。”
其實在兩年前的江陵之戰,蔡遷便已憑藉守城之功得到朝堂諸公的認可,若非開平帝要將他留給劉賢加恩,當時便可封侯,入西府任知院也無人質疑。
今年在南周境內的徐洋關一戰,雖然蕭瑾在戰略的判斷上出現問題,但蔡遷在固壘大營主帥莊夏重傷、南周大軍形成包圍圈的不利局勢下,將江陵軍和固壘軍主力帶回江陵城,從而保住南岸大軍的實力,仍舊是大功一件。
資歷、戰功乃至於最重要的聖眷,蔡遷都已滿足進入中樞的條件。
蔡和憂慮地說道:“侯爺,莫非陛下準備讓谷軍機歸老,由襄城侯取而代之?可即便是這樣,晉王殿下還在都中……”
他的意思很簡單,即便穀梁離開朝堂,軍機之位如何繞開裴越和蕭瑾?
蔡遷眼中泛起一抹複雜的神色,緩緩道:“其實是晉王建言讓我返京接任右軍機,然後陛下允准此奏。”
蔡和神色驟變,這短短的一句話裡彷彿藏着無盡的風起雲涌。
蔡遷淡淡一笑,策馬向前,自言自語道:“我越來越看不懂這人世間了。走吧,回京。”
……
“娘娘,娘娘!”
一名女史踉踉蹌蹌地跑進景仁宮,面色慘白神情惶然。
吳太后心中一緊,攏於袖中的雙手不自覺地攥緊,沉着臉斥道:“慌甚麼?”
女史不及請罪,顫聲道:“啓稟娘娘,北面傳回消息,藏鋒衛提前入關,在圜丘壇外擊敗河間侯統率的禁軍和南營兩衛。娘娘讓吳大人安排的那些負責保護陛下的死士,
都被晉王麾下高手殺死,晉王一直在陛下身邊。河間侯領兵撤退後,與襄城侯率領的守備師相遇,在京都北郊十餘里外擺開陣勢,但是……不知戰場上發生了什麼,襄城侯和河間侯帶着朝廷大軍向晉王投降了。”
她的話有些顛三倒四,卻一句句烙印在吳太后的心裡。
吳存仁的安排沒有奏效,劉賢一直處在裴越的威脅之中,他們口口聲聲所說的脅迫天子竟然早就成爲現實。吳太后想不明白,在圜丘壇內那個獨特的地方,劉賢身邊有大量高手保護,而祭天曆來僅限天子一人,裴越如何能夠靠近他?
普定侯陳桓沒有攔住從西境歸來的藏鋒衛,明明鑾儀衛昨日來報,藏鋒衛和靈州左衛一起護着穀梁返京,並未分開行動,最快也得今日上午才能抵達古藺驛。
至於女史口中兩場敗仗,更讓吳太后如墜冰窟。
這一刻她怎會不明白,自己的所有謀算都在裴越的意料之中,那個年輕臣子看似矇在鼓裡,實則心如明鏡,做好了萬全的反制手段。想到這番苦心孤詣的謀劃付之東流,而且裴越始終冷眼旁觀,自己卻如戲臺上的丑角一般,吳太后不禁慘然一笑。
更重要的是,裴越如今佔據着絕對的優勢,皇帝又在他手中,還有誰能擋住他謀朝篡位?
“娘娘……”
女史眼中泛起淚光,無比擔憂地喚道。
吳太后從絕望中驚醒,猛然間想起一件事,眸中冷光浮現,低聲道:“傳旨定遠侯裴城,緊閉京都九門,絕對不允許晉王麾下兵馬進城。”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女史連忙應道:“是,娘娘。”
吳太后又道:“傳旨禁軍,即刻全軍趕往永仁坊,不惜一切代價攻進去,將晉王府內的所有人控制起來,若是有人反抗則格殺勿論。”
蕭瑾離開之後,那三千禁軍依然守在永仁坊大門外,不過宮裡還有四千禁軍,她顯然是要孤注一擲拿捏住裴越的軟肋。雖然她知道背嵬營是裴越身邊最精銳的部下,但城中建築緊湊難以發揮騎兵的優勢,禁軍以兩倍兵力未嘗沒有取勝的機會。
更何況,事到如今她已沒有太多的選擇。
這位世間最尊貴的婦人此刻似乎忘了一件事,她的兒子、大梁天子如今還在裴越身邊,這個舉動或許將徹底激怒對方,繼而引發極其嚴重的後果。只是一想到所有的謀劃變成了笑話,她心裡的怒火便彷彿能吞噬一切。
女史倒還有幾分理智,小心翼翼地勸道:“娘娘,如今是不是先救回陛下?或者請朝中大人們前來商議……”
“啪!”
一聲脆響陡然爆發。
女史怔住,臉上火辣辣的痛楚彷彿是幻覺,她望着雙眼泛紅的吳太后,從沒想過這位主子會如此失態。入景仁宮近十年,女史一直是吳太后最得力的心腹,平日裡連斥責都極少遭遇,此刻卻因爲一句話捱了狠狠的耳光。
吳太后寒聲道:“你連哀家的話也不聽?晉王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
女史眼淚不斷滑落臉頰,顧不得悲傷難過,連忙跪下懇切道:“娘娘,奴婢怎會是那種背主之人?只是……娘娘寬心,奴婢這就去辦。”
她終究沒有繼續勸下去,因爲此刻的皇太后顯然聽不進去。
吳太后望着她臉頰上的指印,嘴脣翕動,最終只是漠然地說道:“去吧。”
女史攜帶懿旨找到留守宮中的禁軍統領林端,約莫一炷香過後,四千名甲冑鮮亮的禁軍從承天門而出。令這些將士們意外的是,御街上有一輛馬車緩緩行來,擋在他們的去路上。
林端接到稟報後立刻趕來,看了一眼這輛極其普通的馬車,心中便有了計較,上前高聲行禮道:“末將林端,拜見執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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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庭從馬車中出來,望向前方整裝待發的禁軍,平靜地問道:“太后娘娘讓你帶兵去永仁坊?”
林端不敢隱瞞,垂首應道:“是。”
洛庭喟然道:“回去罷。”
“是……呃?”
林端面露不解之色,旋即爲難地說道:“執政大人,這是太后娘娘的懿旨。”
洛庭緩緩道:“襄城侯和河間侯已經降了晉王,眼下的局勢已不是攻入永仁坊就能挽救,再者背嵬營的實力你也應該清楚。娘娘那邊不用擔心,本官現在便入宮,一應責任由本官承擔。”
林端如遭雷擊,領命之後愣愣地望着洛庭的背影,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禁軍將士們都在等待他的決斷,林端有些無奈又有些慶幸地下達返回的命令。
他當然知道背嵬營是怎樣的狠角色,也清楚強攻永仁坊會將晉王得罪到底,終究只是皇命難違而已。如今不需要跟那支精銳硬碰硬,他雖然鬆了口氣,心情卻無比複雜。
擡頭望着湛藍的天空,林端默默地嘆了一聲。
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