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訾怎麼也想不到,戰事會在剛開始便呈現出一邊倒的趨勢,而且藏鋒衛還沒有全軍壓上,僅僅派出三千騎便能摧垮禁軍組成的防線。
雖說心中有個念頭一直在告訴他,無論哪支軍隊的先鋒都必然是最強的刀尖,但是禁軍的表現仍舊讓他非常失望。只不過身爲主帥,他絕對不能將這種情緒表露出來,因此依舊有條不紊地調動江都衛和山陽衛,意圖將衝過來的藏鋒衛先鋒絞殺在陣型之內。
便在這時,陳顯達長刀一指,三千騎迅疾跟隨他轉道向東,從禁軍的肋部殺出去,徑直衝入右側江都衛的側翼。
“咚!咚!咚!”
戰鼓聲連綿不絕,遠處藏鋒衛副指揮使孟龍符領四千騎,徐徐列陣向前,但是並未在第一時間發起衝鋒。
迎面相對的山陽衛指揮使周宗琪神色凝重,他已經注意到禁軍殘缺不全的陣型東面,兵力減少五千人的江都衛根本擋不住藏鋒衛先鋒鐵軍的突擊,那個手提長刀的虎將如入無人之境,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徹底攪亂江都衛的防禦體系。
雷鳴般的馬蹄聲涌入耳中,周宗琪擡眼望去,只見黑壓壓一片騎兵奔襲而來。
孟龍符率領的四千騎變幻戰法,憑藉極其高超的騎射之能不斷拉扯山陽衛的防線,同時以環射之法壓迫山陽衛的陣地,四千人如臂使指,整齊度令人驚恐。
在山陽衛陷入極其被動的苦戰時,中心區域的禁軍在李訾的指揮下重整旗鼓,然而還沒等他們提振士氣,如蛟龍一般在江都衛本陣中翻江倒海的陳顯達忽然昂首一聲清嘯。
在朝廷大軍略顯茫然的那一刻,這位血染戰袍的虎將帶着三千虎賁再度穿插突進,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潰邊緣的江都衛軍卒,然後朝着剛剛重整的禁軍發起第二輪更加兇悍的衝鋒。
這一招回馬槍,側擊切角,直取中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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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軍隊陣腳大亂,江都衛跟在後面試圖支援,山陽衛此刻自顧不暇,還沒有完全組織好槍陣的禁軍又一次被衝亂,而且這次的後果顯然更加嚴重。
藏鋒衛不再是淺嘗輒止的試探,陳顯達的目標赫然直指禁軍主帥李訾。
孟龍符率領的四千騎亦突然提速,從西南面切入山陽衛的陣型,同樣朝着中央區域突進,他與陳顯達在這一刻彷彿心有靈犀,而藏鋒衛將士將他們沙場歷練五年之久、擊敗無數敵人錘鍊而成的強悍實力展露無疑。
朝廷軍隊大敗!
當李訾發出撤軍的命令後,局勢似乎已經無法逆轉。只是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直到此刻裴越都沒有下達全軍追擊的命令,只讓陳顯達和孟龍符帶兵保持一定的壓迫態勢,將禁軍和南營兩衛逼得狼狽逃竄。
茫茫荒野之上,徒留近千具朝廷將士的屍首。
有人覺得裴越或許是心存不忍之意,但也有人認爲這位晉王殿下暗藏更大的陰謀。
劉賢沒有去猜測這個問題的答案,轉頭目視裴越,暗含徵詢之意。
裴越神色平靜,平視着他的雙眼道:“臣恭請陛下回京。”
劉賢頷首道:“好。”
裴越遂以陳顯達率領的先鋒鐵騎開路,孟龍符領兵殿後,韋睿親自指揮主力居中,將天子和一衆文臣武勳包圍在中間,朝着南方的京都前行。
啓程時,裴越忽然扭頭望向西方,莫名地輕輕一笑。
……
古藺驛關口。
時間過去兩個時辰,普定侯陳桓在焦急不安的等待中終於收到京都那邊送來的消息。
圜丘壇內出現大批屬於晉王府的刺客,外面則有北營平南衛正在威逼禁軍。
宮裡吳太后連發數道懿旨,將都中局勢穩定下來,同時命右軍機蕭瑾親領兩萬守備師銳卒,開赴北郊平定叛亂。
這與先前的計劃相差無幾,陳桓總算能暫時安定一些。
吳太后在圜丘壇內安排了廷衛和數百鑾儀衛的高手保護天子,外面有三千禁軍護駕,所謂的叛軍平南衛其實也是朝廷的人,再加上南營兩衛和守備師兩萬人馬,又有蕭瑾和李訾協同指揮,真可謂天羅地網密不透風。
裴越縱然用兵如神,這一次總不可能扭轉局勢。
只是陳桓心裡依舊有一道陰霾,因爲藏鋒衛的消失委實令人難安。
雖說他已經在第一時間命人趕去北郊送信,而且朝廷這邊準備了近六萬大軍,即便藏鋒衛神兵天降也能擋住,然而他在西境戰場上親眼見識過藏鋒衛的強大,心中並無多少底氣。
正糾結之時,忽有部將來報,關口外的西軍竟然開始向這邊移動。
陳桓微微變色,立刻上馬前去查看,只見在經過兩個時辰的沉默後,靈州左衛擁護着左軍機穀梁逶迤行來。這一幕讓陳桓百思不得其解,因爲他已經明確向穀梁表達過態度,谷家人當然可以回京,靈州左衛卻不行。
如果對方是要強攻的話,爲何眼下又如出遊一般前行,沒有半點肅殺崢嶸之意?
“軍機大人,煩請止步!”
陳桓不得不高聲提醒,身後的兩衛將士擋住道路。
爲了防備藏鋒衛的突襲,他特意帶上車陣拒馬,將這條連通西境和京都的要道堵得嚴嚴實實。這樣的佈置如果只用來擋住靈州左衛,陳桓不相信對方有任何可乘之機。
靈州左衛停了下來,雙方距離不過六十丈,然而穀梁卻沒有勒住繮繩,繼續策馬前行。
谷芒和谷範跟在兩側,兩人手中各舉着一杆大旗。
三人三騎,直面數萬大軍。
不知爲何,陳桓忽然覺得心裡泛起濃重的慌亂。
相距二十丈時,穀梁終於停下,他眺望着面前威武雄壯的南營將士,最後目光落在陳桓身上,不急不緩地說道:“晉王謀反之說,想必陳侯很清楚內情。或許你有無數的證據來證明,但是本侯不會相信,邊軍不會相信,天下人都不會相信。”
陳桓嘴脣翕動,身爲這場陰謀的參與者,他這個時候理應直言駁斥,然而對上穀梁平靜之中又有幾分傷感的目光,他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因爲開平帝的知遇之恩和臨終前的信任,因爲吳太后懇切的說服,因爲朝中風浪已成大勢所趨,所以他最終還是參與進來,但是沒人知道他這一刻的糾結與沉重。
穀梁沒有繼續看他,而是看向面前的煌煌軍陣,目光儘可能地落在每一個將士的臉上,繼續說道:“晉王如果不忠,又怎會返回京都?他在南境擁兵數十萬,至少自保無憂,若真有不臣之心也可形成事實上的割據。宮中太后如此陷害忠良,只會讓大梁分崩離析民心失散。”
陳桓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於是擡首道:“軍機大人,末將並不敢阻攔你回京,但是靈州左衛不能進入京畿之地。”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懷疑,穀梁身邊的這支軍隊究竟是不是實力較弱的靈州左衛,還是暗中組織起來的西軍精銳?
穀梁灑然一笑,緩緩道:“陳侯其實不必太過擔心,先帝在世時早已將本侯麾下的人分割得七七八八,手中實在沒有多少可用之兵,不過——”
他語調猛然昂揚,滿面豪壯之氣:“我穀梁十五歲從軍,爲大梁戎馬四十載,無數次出生入死,無數次血染征程,這是爾等都知道的事實。今日靈州左衛萬人封刀,但谷某依然會帶着他們回去,若是南營將士不忿谷某所爲,大可刀兵相加。”
陳桓怔住,猛地扭頭望去, 只見攔住道路的南營軍卒雖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騷動,但是視線所及之處,所有人的兵器都垂了下來。
穀梁又道:“至於本侯爲何一定要堅持帶他們回去,原因很簡單,這些兒郎爲國捨命,方有西境戰事之大捷。如今凱旋京都,自然要接受朝廷的嘉賞和百姓的歡呼,而不是留在這荒郊野嶺之處,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朝廷的發落。”
南營將士沉默相望,卻有一種異樣的氣勢在凝結。
穀梁旋即正色道:“本侯親眼看着他們出生入死,自然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寒心!”
陳桓這時想起一件事,在開平三年秋天之前,穀梁便一直是京軍南營主帥,這座大營的骨架可謂是他親手搭建。雖然四位指揮使以及大部分中級武將都換了人,可是底下的將士卻換不掉。
這座大營的魂魄上依然有穀梁的印記!
穀梁雙腿夾着馬腹,不慌不忙地向前,谷家兄弟緊隨其後,靈州左衛亦再度邁步前行。
不管是陳桓、兩衛指揮使還是下面的統領如何呵斥,絕大部分南營士卒都沒有動作,靜靜地看着對方走過來,然後他們開始向兩邊退去,讓出中間一條路。
不夠寬敞,但是一眼到頭。
陳桓既有荒唐之感,又難掩心中震撼,顫聲問道:“軍機大人意欲何爲?”
穀梁擡眼望向東方那座看不見的雄城,緩緩道:“回家。”
與此同時,一名隸屬南營的魁梧士卒猛然發聲怒吼:“恭迎軍機大人回京!”
緊接着,便是兩萬餘人齊聲響應。
“恭迎軍機大人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