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宅偏廳,兩位身份相差極大的年輕男子對面而坐。
“當年在前面那間門房裡,你三言兩語便將老大拿捏住,我便知道你肯定不是池中之物。你表現得越豁達,心中暗藏的仇恨便愈發難以消解,遲早都會找這座國公府尋仇。等你從橫斷山回來之後,明眼人都能看出先帝要大用你,所以我就慫恿父親去告你的御狀,不管你立下多大的功勞,以父告子都足以毀掉你的前程。”
裴雲神情略顯委頓,眼神卻格外明亮。
裴越吃着裴寧特意讓良言準備的點心,淡然地聽着他的長篇大論。
裴雲見狀亦不在意,繼續說道:“可是我怎麼都料不到,你竟然能提前說動老太太,爲你寫了一封足以扭轉局勢的親筆信。後來你平步青雲,地位越來越高,我只能另闢蹊徑,希望能爲裴家找到一條出路,可最終還是被你橫加干涉。”
這番話指的是他籌謀裴寧嫁入魯王府一事,裴越冒着觸怒開平帝的風險毀掉了婚約。
裴越依舊不爲所動。
裴雲自嘲一笑,徐徐道:“你在朝堂上動用西寧伯崔護這個棋子,反手將我打落塵埃,可我仍舊不服。我承認在軍事上遠不及你,但我從小便沒想過走這條路,如果沒有你的存在,我肯定有機會實現自己的抱負。”
裴越吃完最後一口點心,又喝了半盞清茶,拿起帕子擦擦嘴,好奇地問道:“什麼抱負?”
裴雲不答。
裴越沒有追問,從容不迫地說道:“其實你還是沒想明白,這些年你始終無法達成所願,是因爲你自身的力量太弱,從頭到尾都只能借勢。你總是將希望寄託於陰謀詭計,妄想天下人爲你所用,這本身便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裴雲皺眉道:“謀算纔是正道。”
裴越搖搖頭,直白地說道:“我相信你有能力設計一個堪稱完美的局,擘兩分星不差絲毫,每一個人都在你的計算之中。然而兵法有云正奇相合,純粹靠陰謀肯定無法成事,因爲即便是面對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一個小小的偏差就會導致全盤皆錯。”
裴雲沉聲道:“那隻能說明這個局不夠完美。”
“什麼叫陰謀?”
裴越笑了笑,
不疾不徐地道:“陰謀便是做局,關鍵在於隱秘,讓你的敵人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走進陷阱,一旦被對方察覺就很可能會失敗。謀局越大,牽扯進來的人就會越多,消息泄露的概率成倍增加,因爲你不能控制所有人的心,把他們都變成提線木偶。這世上有太多的聰明人,你連沉默雲沈大人的皮毛都沒學到,又怎敢視衆生爲螻蟻?”
裴雲沉默不語。
良久之後,他意味深長地說道:“你比我看得更透徹,而且令我很意外的是,本以爲一人之下的晉王會再抽我幾個耳光,沒想到你竟然願意同我講道理。”
裴越摩挲着白瓷茶盞,淡淡道:“我也有些好奇,這次你居然沒有選擇投向太后,反而試圖給她設一個局。你這些年的遭遇雖然大多是咎由自取,但終究和我脫不開干係,按說你應該一心一意幫太后對付我,說不定可以達成夙願。”
裴雲道:“我又沒瘋,爲何要弒父?”
裴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裴雲明白這個眼神的含義,他坦然道:“當年我不知老太太給了你一道護身符,覺得父親去告御狀即便不成功也沒有大礙,頂多被先帝申飭一番。至於姐姐的婚事,我承認我有私心,可是魯王府又非龍潭虎穴,她只會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他想了想,加重語氣道:“或許這些想法證明我很自私,但我總不至於喪心病狂到弒父這個程度。”
“也是。”
裴越頗爲感慨,沉吟道:“但是我沒辦法因此感謝你。坦白說若非你自作主張,鑾儀衛的死士根本做不到悄無聲息地入府。你我之間不必虛言,我並不在意你父親的生死,但昨夜險些傷到大姐,這是我絕對無法接受的意外。”
裴雲搖頭道:“我找你又不是爲了在你面前邀功,難道指望你封我一個王府長史的官兒?”
裴越微微頷首,繼而平靜地問道:“請你直言。”
裴雲直視着他的雙眼,鄭重地問道:“我想不明白,你爲何不擁兵自立?”
裴越悠悠道:“天無二日,國無二君。”
裴雲眉頭微皺,對方的回答可謂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豈會被這種話打消慾望,在他看來裴越已經具備走上那一步的基礎,只要能夠堅定地走下去,至少比當初王平章成功的概率更高。
造反這種事當然風險極大,稍有不慎便是抄家滅族的下場,但風險大意味着收益高,君臨天下才是人生的頂峰。
裴雲沉聲道:“這個理由不夠真切。”
“那便說些實際的。”裴越一邊給自己斟茶,一邊平和地說道:“從開平三年起,我便奔波於大梁各地。我在虎城附近殺過西吳人,在天滄江邊與周軍搏命,在荒原深處擊潰蠻族,在京都剿滅叛軍,世人稱讚我的功績,朝廷不斷給我嘉賞,從子爵、國侯、國公到今日之親王,你看到的是我身上這層金光,可知我看到的是什麼?”
裴雲搖搖頭。
裴越凝眸望着杯中漣漪,緩緩道:“我看見的是荒涼軍寨中戍守邊疆的軍卒,邊境村鎮中被蠻人虐殺的百姓,孤懸天滄江南岸困居江陵十年如一日的兒郎,還有……很多很多。你常居京都之內,平素結交的都是權貴子弟,視線所及皆是繁華喧囂,可知欽州建章府內那些活活餓死的百姓是何等慘狀?可知綺水上拉船爲生的民夫背上勒痕有多深?”
裴雲的表情逐漸嚴肅起來。
裴越輕嘆一聲,繼續說道:“爾輩文人傳承聖人之言,一個個立志青史留名,但是不知人間疾苦,何談經世濟民?當然,我的想法也沒有那麼純粹,或者說我壓根不具備做聖人的資格,因爲我始終還是要先保證自己活得安逸。”
裴雲垂首低眉,輕聲道:“但你已經強過絕大多數人。”
裴越呼出一口濁氣,言簡意賅地說道:“這些年我一直在爲那個目標努力,如今你卻讓我親手毀掉得來不易的局面,這又有什麼意義?”
裴雲沉思片刻,擡頭道:“可你如今權柄過盛,早已不爲太后和朝堂諸公所容。這段時間我分析朝中局勢,縱然陛下還保有對你的信任,可在這種大趨勢下,很難確定這份信任能夠維持多久。再者說了,國朝以忠孝治天下,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二者難分彼此。如果太后取得大部分朝臣的支持,陛下恐怕也不能改變她的決定。”
裴越淡然一笑,端起茶盞淺飲一口。
裴雲凝望着他平靜的神情,腦海中靈光一閃,忽而急促地道:“原來你是這樣的打算。”
裴越饒有興致地問道:“什麼打算?”
裴雲沒有直接回答,話鋒一轉道:“我今日找你,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在這之前我始終無法下定決心。不過現在我覺得,我可以直接告訴你。”
“何事?”
“你在南境指揮戰事的時候,太后的親信範餘便找過我,隱晦地暗示想要讓你在回京封王之後丁憂守孝。他爲了引我入局,一開始便拋出太后讓我起復爲官的誘餌,但我也明白這種口頭承諾的可笑,所以一直沒有鬆口。直到你返京之前的那次密會,範餘表明會從太后處討來一道懿旨,待我丁憂結束便可入朝爲官。”
“範餘便是先帝留給吳太后的忠犬,他麾下的死士人數很多。此人陰險狡詐,即便允諾給你懿旨,亦不過是暫時放在你那裡而已。昨夜那幾名刺客打着你的名義進入東苑,又將你打昏在書房內,怎會漏過那麼關鍵的證據,肯定會在動手之前銷——”
裴越猛然止住話頭,雙眼微眯望着面色微白的年輕男子。
裴雲挑眉道:“範餘把我當做棋子,我又怎會完全相信他?自從他提起懿旨一事,我便很早開始做準備。昨日從竹樓出來回府的路上,那些死士扮做小廝隨行,但是他們並不知道我的馬車中有一個暗格,裡面備着一份僞造的空白懿旨和紙墨筆硯。”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詔書,微笑道:“範餘顯然沒有考慮到,他麾下的死士又不是朝中官員,一輩子都沒見過宮中詔書,倉促之間如何能夠辨認真僞?”
裴越忽然想起,裴雲在被自己打落塵埃之前,乃是正兒八經的殿試榜眼,又在翰林院中侍書待詔,在時間充足的情況下僞造一份詔書易如反掌。
但是他此刻並未大喜過望,反而略顯凝重地問道:“你若拿出這份懿旨指控太后, 陛下必然容不下你。”
裴雲一臉輕鬆,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有破局的方法,但沒有什麼法子比我出面更簡便,成功率更高。今日在定安堂內,老太太向你低頭認錯,你也放下個人恩怨,不論我最後結局如何,我想你至少能保住這座國公府裡的人。”
裴越沉默片刻,緩緩問道:“你爲何要這樣做?”
裴雲神情複雜地笑道:“我當然不是爲了天下大局,甚至談不上無愧於心,像我這樣滿心算計的人,做這件事的理由很簡單。”
他望着裴越的雙眼,坦然道:“既然做不到青史留名,那也不能一事無成。即便因此不得好死,總好過數十年苟延殘喘。”
廳內一片寂然。
良久之後,裴越終於點頭,輕聲道:“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