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之時。
定國府,東苑。
正房內哀聲不絕,滿頭白髮的裴太君坐在榻沿,老淚縱橫地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裴戎,哭道:“好好的人怎會變成這樣?你若是有個好歹,將來我怎麼去見你父親啊……”
旁邊一衆女眷無不默然垂首,雖然裴戎辜負了裴貞的期望,沒有學會忍辱負重繼而扛起裴家的門楣,但他畢竟是裴太君的獨子,再怎麼無用也不能割捨血脈親情。如果出現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年邁的老太君未必能承受得住。
哭了好一會後,裴太君擦拭着眼角,轉頭望着裴寧問道:“大丫頭,究竟是怎麼回事?府裡真的進了賊?”
裴寧神色悲慼,答道:“老太太,事情是這樣的。”
她將昨夜發生的事情簡略複述一遍,然後又說起郎中們的診斷,裴戎因爲在很短的時間內被人強行灌入太多烈酒,以至於出現深度昏迷的狀況。如今看來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是即便能夠醒來,很有可能會變成癡傻之類的模樣。
這是因爲江萬里私下對裴寧說過,刺客們所用的酒與傳統的破陣子不同,應該是使用某種法子讓酒性更烈,這樣的烈酒直接灌下去,燒壞腦子都不稀奇。
裴太君聽完之後雙眼泛紅,恨恨道:“是雲哥兒將賊人帶進府內?他爲何不在這裡?”
裴寧低聲道:“他也在昏迷之中,據三……晉王殿下的護衛說,二弟是被人用了手段,但應該沒有大礙,晚些時候就能醒過來。”
裴太君又問道:“那城哥兒呢?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都不肯回來看一眼?”
裴寧道:“兄長昨夜便入宮了,一直到天亮纔出宮。他方纔打發人來說了一聲,讓家裡不要擔心,這樣的事情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
“就這樣?”
裴太君定定地望着她,一時間悲從中來,難以自抑。
大梁開國九公之首,執掌大梁軍權數十年的裴家,如今竟然淪落到這般境地。雖說裴戎早已不是家主,可他畢竟是裴貞的嫡長子,也是裴城的親生父親,好端端地被人害成生死不知的樣子,偌大一個裴家竟然沒人能站出來。
若是裴貞在世,
莫說賊子公然入府害人,哪怕只是府中晚輩被人欺負,朝廷也斷然不會是這個態度。
裴太君又悲又氣,顫聲道:“那些賊人在何處?”
裴寧眼中浮現一抹奇異的光彩,緩緩道:“約莫半炷香之前,晉王殿下帶着那四名刺客出府,他說要讓朝廷還給裴家一個公道。”
裴太君愣住,良久之後神情複雜地說道:“晉王肯爲裴家出面?”
裴寧鄭重地點頭。
裴太君百感交集,面上愧色凝重,回想起當年裴家對待裴越的種種不仁之舉,這一刻老人幾近於無地自容。
“哎……”
她垂下眼簾,似乎無顏再看裴寧的清澈眸光。
……
皇城,景仁宮。
“臣辦事不力,罪該萬死,請太后娘娘降旨嚴懲!”
範餘大禮參拜,伏首於地。
珠簾之後,吳太后面無表情地說道:“起來說話。”
範餘滿面愧色地站起來,道:“臣雖早已看出裴雲心口不一,從一開始便做好踢開他的準備,但是沒想到裴家長女會在昨日回府,因此功虧一簣。不過還請太后娘娘放心,臣的屬下守口如瓶,晉王不可能得到任何想要的證據。”
吳太后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說說看,裴越接下來會怎樣做?”
範餘心念電轉,沉吟道:“臣已經交代過屬下,進入定國府後第一件事便是毀掉那份懿旨。即便裴雲站在晉王那一邊,他也拿不出任何證據,反而會給自己惹上構陷天家的罪名。晉王就算能猜到這件事的真相,他也只能將臣的屬下交給朝廷,這樣無論怎麼查都會變成一樁無頭公案。”
吳太后從女史手中接過青玉茶盞,淺淺飲了一口,緩緩道:“在你入宮的同時,裴越便已經離開定國府。他親率百餘親兵,押着你的四名手下在城中穿行。”
範餘心中一凜,沉聲道:“難道晉王想要叩闕?”
吳太后道:“皇帝已經派人去攔阻,他不希望裴越將這件事鬧得不可開交。不過在哀家看來,裴越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或許會將矛頭指向宮中。”
範餘思忖片刻,忽地雙眼一亮道:“太后娘娘,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吳太后挑眉道:“何意?”
範餘快速說道:“晉王在軍中擁躉甚衆,但是都中局勢並非堪憂,無論禁軍、京都守備師還是京軍南營,這都是絕對忠心於天家的軍隊。其實他最大的仰仗是名望,是這些年出生入死贏得的人心,可如果這次他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將這件事歸咎於太后娘娘身上,反而會引起劇烈的反彈。”
吳太后默然不語。
範餘繼續說道:“若晉王咄咄相逼,而天家只要保持足夠的隱忍和剋制,讓世人看清楚這位權臣的真面目,民心向背猶未可知!”
吳太后的眉眼忽地舒展開來,淡然道:“此言有理。你現在立刻出宮,去看着裴越會做出何種應對,速速報於哀家。”
範餘振奮道:“臣遵旨!”
……
御書房中。
劉賢右手握着一卷古籍,目光落在字句上,卻許久不曾翻動書頁。
內侍省少監侯玉邁着小碎步走進來,行禮道:“啓奏陛下,晉王沒有返回王府。”
劉賢面上浮現果不其然的神情,問道:“他帶着那些刺客往皇宮而來?”
侯玉垂首答道:“據報,晉王並未直接往北城而來,他離開朱雀坊後,先是往東行至南北正街,然後才轉向朝北。”
劉賢放下古籍擺手讓侯玉退下,轉頭看着肅立御前的那位中年虎將,沉聲道:“你有什麼看法?”
其人便是禁軍主帥、河間侯李訾,聞言不慌不忙地應道:“晉王畢竟是定國子弟裴家血脈,今日想必是要爲裴家討一個公道。只是在臣看來,晉王此舉稍顯不智。”
劉賢重複道:“不智?”
李訾道:“刺客夜襲定國府,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按照朝廷法度來辦,晉王便可立於不敗之地。但是他昨夜壓根不考慮洛執政的提議,現在又做出這般一意孤行的姿態,未免有目無君上之嫌。誠然,以晉王今時今日的地位和名望,便是陛下也會給予相當程度的尊重乃至於寬容。”
他稍稍停頓,目光炯炯:“然則聖人有言,天地君親師,爲臣之道豈可輕忽?”
劉賢若有所思,隨後看向另一邊那位年輕文臣,和藹地問道:“吳卿家?”
禮部侍郎吳存仁拱手道:“陛下,臣贊同河間侯的看法。其實陛下對待晉王可謂寬仁溫厚,既沒有強行召其入宮壓下這樁案子,又派數位大人前去溫言相勸,晉王若執意叩闕未免辜負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劉賢道:“晉王爲大梁立下那麼多功勞,朕體恤他的心情乃是理所當然。”
吳存仁恭敬地道:“陛下聖明。”
君臣之間的氣氛十分和諧, 片刻之後,侯玉再度走進御書房,只是這一次略顯腳步匆匆。
“啓奏陛下,晉王他並未朝皇宮而來,反而去往西北面光德坊。”
劉賢怔住。
李訾和吳存仁神色微變,後者眉頭緊皺道:“晉王這是要去鑾儀衛衙門。”
光德坊距離皇城較遠,而且坊內面積較小並無其他官衙,在開平帝讓鑾儀衛登上臺面之後,衙門便設在此地。
李訾沉聲道:“陛下,是否要臣前去?”
一旦禁軍出動,恐怕會讓局勢變得更加險峻。
劉賢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搖頭否定李訾的提議,然後嘆息道:“朕只是不明白,晉王究竟想做什麼?”
殿內一片寂然,沒有人能回答年輕的天子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