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景仁宮。
內殿長榻前方的珠簾被撤去,在旁邊放了一張圓凳。
左執政洛庭邁着平穩的步伐走進來,沒有去看那張格外顯眼的凳子,朝着端坐長榻上的吳太后恭敬地行禮道:“臣洛庭,參見太后娘娘。”
吳太后滿面溫婉笑容,目光十分隨和:“執政無需多禮,請坐。”
洛庭面上古井不波,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感慨,吳太后這一個請字意味深長。他身爲先帝指定的輔政大臣之一,如今朝堂上的文官之首,倒也當得起吳太后這般禮遇。然而今日是吳太后第一次私下召見他,又在南方那位年輕國公攜滅國之功即將凱旋的關頭,自然多了些許深刻的含義。
吳太后不緊不慢地打開了話匣子:“今兒請執政入宮,原是有一樁私事。”
洛庭淡然地道:“請太后示下。”
吳太后微笑道:“哀家聽說執政之女秀外慧中,知書達禮,乃是都中不可多得的好女兒。哀家這一生只有皇帝和平陽這對子女,皇帝倒也罷了,平陽偏生又不讓人省心。先前讓她在宮中禁足一年,雖說改好了些,但終究比不得那些大家閨秀。原本想着讓令愛有時間來宮裡跟平陽說說話,也好讓平陽多學一些爲人處世的道理,又怕給執政惹來是非。”
“太后言重了。”洛庭平和地說道:“既然公主殿下不嫌棄小女粗鄙,往後臣會讓她時常入宮請安。”
吳太后微微一怔。
她沒想到洛庭答應得如此乾脆,後續準備好的說辭一時間難以出口。
洛庭能在開平朝一步一個腳印坐上左執政的高位,除了高明的治政能力和果決剛直的性情之外,並不缺少察言觀色洞悉人心的能力。實際上在吳太后挑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便猜測出這位貴人的真實想法,顯然不止是讓洛婉兒與平陽公主親近這麼簡單。
擡頭望去,只見吳太后目光中浮現糾結之意,洛庭心中輕嘆一聲,徐徐道:“若有臣可以效力之處,太后不妨直言。”
吳太后面色和緩下來,輕聲道:“聽聞令愛尚待字閨中,哀家這裡倒有一門好姻緣。只是哀家知道執政素來清正端方,不願沾染天家權勢,先帝在時亦曾多次稱讚。因此今兒請執政過來,便是想先徵詢一下執政的看法。”
如果換做其他臣子,
她當然不需要這般謙和,能與天家結親乃是莫大的榮耀,無非是一道懿旨罷了,連劉賢都沒有反對的餘地。
但是面前的中年男人不同,在莫蒿禮過世、黃仁泰辭官之後,洛庭無論資歷還是官聲都是朝堂上的執牛耳者,縱然太后之尊也不可能強行壓之。因爲不尊重左執政便是打朝廷的臉,本質上來說還是削弱天家自身的威嚴,更何況吳太后很清楚如果要選一個人出來壓制那個年輕國公,滿朝上下唯洛庭一人能夠做到。
洛庭沉吟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得到太后的青睞?”
吳太后心中一鬆,淺笑道:“是哀家的外甥,名叫邱浚。”
洛庭微微頷首道:“臣知道此人,少有神童之名,身上有舉人的功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讀書種子。臣聽說他性情溫雅爲人豁達,的確稱得上翩翩公子。”
吳太后面露喜色。
她孃家雖是小門小戶,但她入宮二十餘載,門庭早已不是當年,但能拿出手的年輕子弟僅邱浚一人,原本擔心入不了洛庭的眼,沒想到竟有這等評價。
然而洛庭隨即說道:“太后,請恕臣不敢領受此恩。”
吳太后定定地望着這位宰執天下的中年男人,勉強笑道:“執政此言何意?”
洛庭應道:“太后容稟,臣只有一個女兒,故而一直以來溺愛了些,使得她性情跳脫飛揚,恐怕不是邱公子的良配。再者,臣有些私心,不願她太早出閣,也不願她嫁入權貴府邸,只盼她這一生平安喜樂。臣請太后恕罪。”
吳太后面上的笑容褪去,緩緩道:“執政,哀家並無它意。”
洛庭沉默片刻,話鋒一轉道:“臣知道太后爲何憂慮。”
殿內忽然安靜下來。
良久過後,吳太后輕輕嘆了一聲。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繼而分出派系,朝堂上亦是如此。拋開那些散兵遊勇不提,如今朝中文官大概分爲三派,其一是當年莫蒿禮留下的遺澤,其二便是洛庭爲首的中堅派系,其三則是以盛端明爲首的清流文臣。
換而言之,如果能進一步加深洛庭和天家的關聯,對於劉賢來說局勢便會更加穩定。
洛庭一眼便看出她的想法,吳太后對此並不奇怪,只是沒有料到對方會如此果斷地拒絕,這不禁讓她心中的憂慮更盛,但是聽到他後面說的那句話,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許欣慰。
她喟然道:“哀家乃是後宮婦人,深知當年高祖皇帝定下後宮不得干政的鐵律,可如今局勢逐漸艱難,皇帝還不夠成熟,哀家又能如何?有些問題擺在那裡,不是閉上雙眼它便不存在。”
洛庭頷首道:“太后言之有理。”
吳太后嘆道:“哀家本想撒手不管,可如今軍中大將只知衛國公卻未必尊皇帝,況且衛國公還那麼年輕。哀家明白,衛國公於國有大功,縱然封王也只是最基本的嘉賞,可將來又怎麼辦?哀家近來時常半夜醒來,唯恐聽到有人提兵殺進京都的噩耗。”
洛庭面色凝重,默然不語。
吳太后又道:“其實哀家知道,皇帝不喜歡哀家插手這些事情,他總覺得裴越的忠心可以掩蓋所有問題。或許朝中諸公也這麼認爲,覺得哀家這個後宮婦人徒惹是非。”
洛庭溫言搖頭道:“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臣等怎會心懷不敬?關於衛國公,臣能理解太后的擔憂,畢竟古往今來常有君臣反目之例。太后一心爲陛下和天家着想,這沒有什麼錯。衛國公忠心爲國需要嘉賞,這也沒有錯。至於陛下,他對衛國公的信任足以造就一段佳話,這更談不上錯處。”
吳太后愣住,緩緩道:“這樣說來,難道誰都沒錯?”
洛庭道:“是的。”
誰都沒有錯,那便意味着必須有人做出讓步,否則矛盾會越來越激烈,終至不可調和。
吳太后欲言又止。
洛庭起身行禮道:“太后,臣有一請。”
吳太后下意識心中一緊,澀聲道:“執政請說。”
洛庭不疾不徐地說道:“臣有一子名爲文守,今年二十二歲尚未成婚。他於開平四年中舉,如今在家中勤學不綴,雖非天資聰穎之輩,但性情中正古樸,爲人踏實本分。若太后娘娘不嫌棄,臣想爲他求一門親事。”
吳太后怔怔地道:“什麼親事?”
洛庭擡起頭來,平靜地說道:“請太后娘娘爲平陽公主與犬子指婚。”
這句話很輕,卻又有千鈞之力。
相較於吳太后此前的想法,洛庭的提議更加直接,等於是公開表明洛家和朝中相當一部分文臣站在天家這邊,其中蘊含的分量不言而喻。
要知道當初開平帝曾經試探過洛庭的口風,被他毫不猶豫地回絕,因爲像洛庭這樣註定名留青史的文臣,不可能願意留下一個攀附權勢的污點,更不可能讓自己的子女與天家結親。
然而今時今刻, 他卻做出了一個令吳太后意想不到的抉擇。
吳太后忽地站起身來,朝着這位中年男人矮身福禮。
周遭肅立的女史們無不驚慌失措。
洛庭側身避開,垂首道:“太后娘娘,臣出身寒門小戶,是先帝簡拔臣於微末之中,是朝廷給了臣實現胸中抱負的機會,此恩不敢或忘。臣和陛下一樣相信衛國公的忠心,但臣也能夠理解太后的憂慮,故此臣願意以自身作爲砝碼,避免將來發生不忍言之事。”
吳太后感動得無以復加,顫聲道:“多謝執政。”
“不敢。”洛庭緩緩道:“若無他事,臣請告退。”
他轉身離開,身姿挺拔如松柏。
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