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8【此心誰知】

如何封賞?

這其實不是一個特別複雜且艱難的問題。

大梁的確沒有封異姓王的先例,開國時以裴元爲首的一衆英傑也只是國公之爵。然而這裡面有一個必須正視的區別,那便是大梁的疆域是在近百年的時間裡不斷擴大。立下大功的人不計其數,但從未有人像裴越這般,在非常不利的局面下以極小的代價取得滅國之功。

三國鼎立的格局持續數十年,裴越以一己之力打破僵局,這樣的功勞連裴元都無法相比。

正常來說,封王纔是最合理的選擇,否則無法對拼死奮戰的將士們交代。

但很多朝臣馬上想到一個問題,封王和公侯之爵有着本質上的不同,因爲王爵可以開府設臣,尤其是像裴越這樣有實權的功勳,封王不僅僅是爵位的提升,更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建立屬於自己的勢力。

原本熱切的大殿陡然間冷寂下來,只有一些人小心翼翼地交換眼神。

劉賢對此早有預料,此刻他不禁感到一陣濃濃的無趣。

這些人終究還是不明白朕和裴越的志向啊……

他暗自嘆了一聲,直截了當地道:“裴卿之功,不封王不足以表彰!”

這句話就像一顆巨石猛然砸入平靜的湖面,頃刻間引發羣臣騷動。

“陛下,國朝從無異姓王之先例,此舉恐違祖制,還請陛下三思!”

“陛下,其實封王也未嘗不可,但還是要等衛國公返京述職之後再行定奪。”

“陛下,眼下最緊要的是派遣官員南下,避免南境局勢再生反覆。”

大殿內彷彿西城的鬧市一般,諸多大臣對劉賢的旨意表示反對,好在他們清楚裴越這次的功勞不容半點質疑,因此不敢對裴越本人不敬,只是圍繞着祖制和大局等方面做文章。

場面上彷彿一邊倒,如盛端明和簡容等人並未站出來爭論,這是因爲他們不想將裴越放在火上烤,至少在裴越表明態度之前,他們不會冒失地爲他爭取這個王爵。

劉賢心裡難免有些煩躁,這些人根本就看不清局勢!

現在不是裴越主動想要封王,

他派來的信使壓根不提功勞,只讓朝廷派人南下,足以說明他早就料到朝中部分人會有的反應。如果想要安裴越的心,避免天南地北距離遙遠的君臣起了嫌隙,劉賢心知肚明自己一定要做出表態。

他十分不解下面那些平日裡精明睿智的飽學之士,爲何就不明白這個非常淺顯的道理?

如果裴越心懷不軌,他沒有這個王爵便不能擁兵自立?

真是一羣蠢貨。

“夠了!”

劉賢清亮的聲音傳遍殿內,臉上浮現幾分怒色。

那些鼓譟不休的大臣這才停下來,一直沉默不語的洛庭眼神微微一亮。

劉賢平復着翻涌的心緒,正要一錘定音之時,忽然有一位內監出現在大殿一側。

其人惶然地道:“啓奏陛下,太后娘娘鳳體抱恙!”

羣臣譁然,朝會戛然而止。

……

“母后!母后!”

劉賢滿面焦急地衝進景仁宮,後面跟着召來的十餘位太醫。

“母后——”

劉賢后面的話堵在嗓子眼,映入他眼簾的景象並非吳太后躺在榻上,而是神色淡然地坐着,不緊不慢地品着香茗。

劉賢只是年輕稚嫩,但心思並不愚笨,只略想一想就明白這件事的原委,目光陡然冰冷。

他扭頭望向那個戰戰兢兢的內監,咬牙道:“好個欺君的狗才。”

內監雙膝跪地,恐懼地道:“陛下饒命!”

“拖出去打死!”

劉賢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周遭的景仁宮女史們面色大變,因爲皇帝陛下素有純孝之心,對待這座景仁宮中的一草一木都極爲愛惜,更遑論當着太后的麪杖斃她的人。

“皇帝。”吳太后微微蹙眉。

劉賢恍若未覺,冷厲的目光射向身後的侯玉,一字字道:“你也要抗旨不遵?”

侯玉大驚失色,哪裡還敢去看吳太后的臉色,招呼宮人將那內監拖了下去。

一路慘嚎不斷。

劉賢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轉身對吳太后行禮,雖然禮數一如往日恭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套動作中帶着幾分憤怒,然後便聽他面無表情地說道:“請母后安。”

吳太后眼中飄起一抹傷感,區區一個太監的性命不至於讓她介懷,而是劉賢的舉動意味着當年言聽計從的兒子變成了乾綱獨斷的君王,或者說正朝着這邊方向轉變。

她按下心裡的悵惘,淡淡道:“免禮。”

母子二人對面無言。

良久過後,吳太后擺擺手道:“你們都退下。”

“是,太后。”

一衆人等行禮告退,內殿陷入肅然的沉寂之中。

吳太后緩緩起身,來到劉賢面前,望着這張越來越成熟穩重的面龐,不疾不徐地說道:“你以爲,哀家這是在干涉外朝政事?”

劉賢低頭道:“兒臣不敢。”

吳太后自嘲一笑,道:“也是,這終究是你們劉家人的天下,哀家不過是局外之人,又有什麼資格教導皇帝陛下。”

這話很重,讓劉賢有些難以呼吸。

他的孝道從來不是做給外人看的,兼之當年犯過很多錯誤,是吳太后爲他遮風擋雨指點迷津。更不必提爲了保住他爭儲的希望,當年還只是貴妃的吳太后在宮中如履薄冰二十年,事事籌謀幾乎耗盡了心血。

或許在有些人看來劉賢這是愚孝,但唯有身處局中才明白吳太后爲他登基即位付出了多少。

往事浮現腦海,劉賢跪下說道:“母后息怒,兒臣若有這等忤逆想法,定叫天打雷劈!”

吳太后微微一怔。

她無比複雜地嘆息一聲,伸手將劉賢攙扶起來,喟然道:“哀家知道你信任裴越,哀家也承認裴越對於國朝功勳卓著,但你不該如此急迫地封王,更不能主動提出這個賞賜。”

劉賢放緩語氣,儘量平靜地說道:“母后,您也認爲裴越有不臣之心?倘若他真有這個念頭,兒臣給不給他這個王爵又有多大的區別?他即便不是王爵,也能匯聚各方將帥之心,也能憑藉強大的名望登高一呼應者雲集。”

吳太后道:“哀家並非是指不能封王,而是你選擇的時間不對。眼下裴越還在南周建安,你若迫不及待地給他封王,等於是將南境廣袤的疆域送到他手裡。即便要封王,也得等南境徹底平定,等裴越返回京都,屆時你便可以讓他卸下軍職,然後在京都做一個閒散王爺。”

她頓了一頓,語重心長地道:“人心易變,你從先皇手中接過這座江山,謹慎一些並非壞事。”

劉賢定定地望着吳太后,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當年他無比敬重母后的手段,對她的判斷從無質疑,因爲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歷來正確。

然而……

他搖了搖頭,做着最後的努力:“母后,兒臣想要儘快給裴越封王,原因有三。其一,是讓裴越明白兒臣對他的信任和期許,此舉能方便他更好地替朕收服江南人心。其二,要讓邊軍將士看見朝廷對他們的重視,即便他們達不到裴越的高度,也會因爲朝廷不吝封賞更加用心國事。”

“最後,兒臣當然知道裴越的名望已經達到頂峰,這個王爵不僅是嘉賞他的功勞,也是讓他身上多一道約束。兒臣不曾虧待他,大梁亦不曾虧待他,他又怎能背棄兒臣的信任!”

這番話擲地有聲,他的目光無比清澈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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