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先生星夜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帥府節堂內,襄城侯蕭瑾身着常服,眉眼間帶着幾分好奇之色。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一介山野之士顯然難有求見的資格,但他對席先生這般客氣,卻非因爲對方是裴越的師父,而是基於席先生當年最爲定國公裴貞看重。換而言之,在二十年前裴貞執掌軍中大權的時候,蕭瑾還只是區區指揮使,席先生已經參與大梁軍務方略的制定。
堂內還有一位中年武勳,鎮南大營主帥、鞏城侯郭興,也是他帶着席先生深夜拜訪蕭瑾。
席先生神色溫和地道:“指教不敢當,只是關於南境之戰的謀劃,席某有一些淺見,還望襄城侯能夠斧正。”
“哦?”
蕭瑾微微一笑,轉頭看了郭興一眼,淡淡道:“席先生很清楚邊軍關於此戰的謀劃?”
這句話裡帶着幾分鋒銳之意。
近段時間邊軍的所有決策都屬於高度機密,知情者皆爲高階武將,斷然沒有泄露出去的道理。雖說席先生乃是裴越的師父,但他畢竟沒有官面上的身份,無論是誰都不能將軍方機密告知於他。
郭興依舊從容淡定,冷靜地迴應着蕭瑾的審視。
那邊廂席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早在一個月前,裴越便傳書於席某,他推測南周可能會選擇東西兩線佯攻,誘使我朝南岸大軍主動出擊。十二天前,南周寧國大營主力越過天滄江上游,進攻我朝思州防線。九天前,南周另一支水師佔據天滄江入海口水域,大批步卒進攻江陰府。席某在四天前得知這些消息之後,便匆忙從利州府城趕來。”
他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予蕭瑾手中。
其實在席先生開口陳述的時候,蕭瑾便反應過來自己多慮了。
他是在三天前定下收縮東西兩面防線、主力大軍通過江陵城爲橋頭堡然後順勢南下的決定,對方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得知此事趕來蒲圻城。
蕭瑾面上古井不波,接過席先生遞來的密信,看完之後神色凝重些許。
這封信的確是裴越的口吻,考慮到京都和南境之間的距離,此信顯然是很早之前寄來。
“衛國公緣何不直接告知本侯此事?”蕭瑾正色問道。
席先生淡然道:“裴越不希望干擾到襄城侯的軍務決斷。”
蕭瑾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他此行最先做的一件事便是壓制南軍將帥的傲氣,然後盡力排除裴越對他們的影響。這時候如果裴越遠在京都強行插手南境軍務,勢必會引起他的排斥和反彈。
他沉吟片刻,問道:“席先生之意,本侯應該將戰場限制在北岸各地,一味防禦周軍?”
席先生平靜地道:“襄城侯,如今西線戰局極爲關鍵,席某認爲暫時的退讓並非軟弱。收縮東西兩面防線,然後調集主力南下,這確實是化被動爲主動的一步棋,但是南周君臣難道看不見自身的弱點?席某與裴越的判斷一致,南周如果在東西兩線表現出主動進攻的態勢,那麼必然是在江陵城以南做文章,爲的就是引誘我軍南下,然後在承北大營與徐洋關之間設下埋伏!”
蕭瑾目光幽深,緩緩道:“本侯亦曾考慮過衛國公的擔憂,南朝此番或許真有這樣大的氣魄,以建安城北面的防線作爲誘餌。但是,兩年前我朝南軍曾經大敗方謝曉率領的十萬大軍,今日同樣可以做到。”
席先生微微皺起了眉頭。
郭興輕咳兩聲,正色道:“軍機大人,卑職也認爲南周這次很可能是誘攻之策。從東西兩線的軍情奏報來看,南周軍隊雖然實力不容小覷,但總兵力甚至不到十萬。南周承北大營、臨江大營和京城北面防線的大部分兵力都沒有動用,我軍想要連續突破重重關隘威脅建安城,這裡面存在太多的不確定性。”
蕭瑾搖頭道:“二位且聽本侯一言。南周這次敢於主動犯境,是因爲他們知道西吳纏住我朝西軍和京營,而且國朝內部要承受極大的後勤壓力。在這樣的局面下,戰事拖得越久對於我朝越不利。眼下天滄江上下游水域都在南周水師手裡,他們在東西兩線的軍隊可進可退。哪怕只是反反覆覆的小規模戰役,試問南境五州能否在支撐西境戰事的前提下,還能保有維持長時間戰事的餘力?”
席先生無比肯定地道:“西吳撐不了太久。”
蕭瑾沒有與之爭辯,決然地道:“席先生,郭侯爺,本侯知道二位今夜所言發自真心,也清楚南周這次準備充分,但是想要破解此局進而緩解朝廷的壓力,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
席先生與郭興對視一眼,知道事情已經無法轉圜。
戰場迷霧始終存在,南周擺明車馬要通過東西兩線的戰果來謀求更大的利益,將趁火打劫玩到極致,誰也無法斷定他們想打到哪一步,因此不能說蕭瑾的判斷絕對錯誤。
或許他也能像兩年前的裴越一樣,一戰攻成徹底擊潰周人的民心士氣。
席先生起身告辭,這時蕭瑾忽然說道:“這段時間以來,祥雲號爲軍方後勤以及安撫民心出力良多,蕭某十分感激,請先生受晚輩一禮。”
席先生微微一怔,看着躬身行禮的蕭瑾,神色複雜地側身避開,然後搖頭道:“這是席某和祥雲號應盡的本分,襄城侯無需多禮。”
走出節堂之後,夜色之中但見漫天星光。
郭興親自將席先生送到城門處,嘆道:“但願莊、蔡二位將軍能夠擊敗南周守軍主力。”
席先生沉默片刻,低聲道:“倘若前線戰事不利,你千萬要撐住沿江防線。”
郭興頷首應下,問道:“先生,現在要回利州?”
席先生應道:“是,我會命人快馬急報將蕭瑾的決策告知京都。”
二人就此分別,郭興望着席先生在一羣隨從的陪伴下策馬出城,忽覺一陣倒春寒的涼意侵襲全身,不由得緊了緊衣袖。
……
三月十九,天光微熹之時。
“侯爺!侯爺!”
管家站在郭興的臥房門外,雖然知道自家侯爺半夜才睡下,距今還不到兩個時辰,但他卻不敢繼續等待下去,無比驚慌地高聲喊着。
屋內很快傳來動靜,稍後便見郭興穿着便衣走出來,皺眉問道:“何事如此慌亂?”
管家顫聲道:“侯爺,南周水師兩頭並進,現在正與我朝定州水師鏖戰,江面上已經是一片混亂!”
郭興猛然變色, 厲聲道:“速速備馬!”
“是,侯爺!”管家快步離去。
等郭興甩下一衆護衛登上蒲圻城頭,這裡已經匯聚了以襄城侯蕭瑾爲首的一衆武將,所有人無不神情沉重。
他來不及與蕭瑾見禮,也沒有心情關注這位右軍機的臉色,擡眼向南方江面望去,縱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此刻仍舊面色大變。
定州水師這段時間牢牢掌握着這一段上百里的水域,保持蒲圻城和南岸江陵城之間的聯繫,然而南周顯然算準了蕭瑾的策略,上游五峰水師和下游新建水師同時趕來,朝着定州水師捅出極爲狠辣的一刀!
僅僅兩個時辰,定州水師落敗,不得不退回蒲圻城西面的支流之中。
南岸……淪爲孤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