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文明元年,二月十九。
歷經整整十二天的強攻,西吳中路軍攻破盧龍寨,成功完成對虎城的戰略包圍。
二月二十一日,吳軍攻佔刀口寨,至此中線戰場只剩下一個憑藉地形優勢堅守的雞鳴寨。
接連的兩場勝利穩住了軍心,最大程度抵消北線戰場失利帶來的負面影響。
與此同時,張青柏統領的南路軍終於拿下勇毅寨,大梁定西軍退守軍城,雙方展開更加慘烈的攻城戰。
北線謝林部六萬大軍退回貝苕江以西,在溪山寨附近駐守等待下一步命令。
大體而言,吳軍在三線戰場上依然佔據優勢,若非穀梁親自領兵殲滅北路軍的主力騎兵,局勢將會更加艱難。對於吳軍而言,現在只是勝勢稍有下降,主動權仍舊掌握在自己手中。
聖駕行營之內,一衆文臣武勳正在激烈地爭論之中。
“……樑軍可以等,但是我軍不能等,因爲對方面對的後勤壓力較小,而且樑國京軍正在趕來的途中,反觀我朝面臨的後勤壓力極大,三線大軍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糧草。目前後方還能支撐,那是因爲陛下早在一年前便開始準備這一仗,可是又能堅持多久?”
說話的人是平章政事呂定林,一位年過五旬的老臣。
西吳的官制與樑周兩國不同,並非承襲前魏的體制,可以從中看出歷朝歷代的影子,因而顯得雜亂臃腫。文官這邊以中書省爲首,設中書令、右丞相、平章政事、參知政事、參議中書省事等職務,協助皇帝處理國家政務。
又有類似於樑國翰林院的儲政院,乃是文官們進入中書省的必經之路。
呂定林資歷很老,也是隨駕而來的重臣之一,此刻一番擲地有聲的論述,讓堂內武將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卻又不好隨意駁斥。
這樣的爭論已經持續數日,根源在於樑國左軍機穀梁在取得北線之戰的勝利後,並未立刻渡江進逼謝林統率的北路軍。原本按照宣武帝和鎮北大將軍周德威的分析,穀梁極有可能調動虎城守軍北上,繼而合圍己方的北路軍。
爲了維持住北線戰局,宣武帝已經派遣安陽龍騎繞道秘密北上,倘若穀梁真敢動手,
這支聞名天下的重裝騎兵可以輕易碾壓長弓步卒的陣型,說不定有可能取得更大的勝果,那便是生擒或者殺死谷樑,這足以徹底擊潰樑國邊軍的士氣。
從戰場態勢來看,穀梁下一步選擇在北線發起反攻極有可能,故而宣武帝在派出安陽龍騎之後,下令加強中線攻勢接連攻佔盧龍寨和刀口寨,做好了主力東進強攻古平軍鎮的準備。
問題出在北線戰場一片靜默,樑國長弓軍依然待在軍城之內,穀梁則不知去向。
北線沒有動靜,這意味着穀梁有可能已經率領援兵返回中線,古平軍鎮的防禦進一步加強。
如此規模的國戰之中,雙方都在猜測彼此的戰略意圖,定力的比拼變得尤其重要,因此絕大多數武勳都不贊同輕易冒進,中線採取步步緊逼的方略更加穩妥。
然而樑軍的堅守讓戰線的推進變得非常困難,光是拿下兩座軍寨就花了將近二十天的時間,擋在前方的雞鳴寨更是一塊足以崩掉己方牙齒的硬骨頭,又要花多少時間拿下?更不必說虎城始終矗立在北方,東面還有樑國的金水大營和古平軍鎮互爲犄角。
面對呂定林的質問,最終還是大都統寧王高程開口應道:“呂大人,我軍在中線戰場處於絕對的優勢,這個時候穩健勝於一切。在本王看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攻下雞鳴寨,徹底肅清樑軍在高陽平原上的釘子。”
呂定林問道:“攻下雞鳴寨之後呢?”
高程斟酌道:“中路軍兵分三路,一者震懾虎城守軍,二者進逼金水大營,主力則進攻古平軍鎮。其實只要拿下古平軍鎮,中線戰場便已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因爲樑國靈州的西面門戶洞開,對方根本擋不住我軍進入靈州境內。”
他稍稍停頓,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宣武帝,小心翼翼地道:“屆時虎城守軍不得不出來,我軍便可以集結重兵應對,勝之便可奠定大局。”
雖說他這個大都統並非真如普通人認爲的手握大權,但他浸淫軍事多年,這番分析倒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呂定林卻皺眉道:“王爺此論自然穩妥,然而下官擔憂的是糧草跟不上。如今後方承擔的壓力極大,如果短時間內無法取得勝果安撫民心,國內恐怕會生出大亂子!”
高程面色微微一窒。
戰爭從來不是兒戲,更何況是這般舉國之力的大戰。對於吳國朝廷而言,三個月內拿下樑國靈州的廣袤地域,才能給國內官民一個交代,百姓們也能接受勒緊褲腰帶支援前線的現實。如若不然,呂定林的擔憂肯定會成爲現實。
其實開戰至今,後方已經出現不少質疑的聲音。
大部分人看不到樑國蒸蒸日上的態勢,也弄不清楚樑吳之間越來越大的差距,他們並不明白皇帝陛下爲何要發動這場戰爭。雖然眼下還沒有釀成大規模的聲浪,可是諸如窮兵黷武勞民傷財之類的論調已然漸次出現。
堂內諸公面色肅穆,鎮北大將軍周德威緩緩道:“其實戰局已經逐漸明朗。”
此言一出,衆人無不眼神一亮,連宣武帝都轉頭望了過去。
如今張青柏在南線進展緩慢,北線的謝林更是損兵折將,曾經如戰神一般的四方大將軍光芒漸漸褪去,唯獨周德威還維持着當年的威望。
他鎮定地說道:“穀梁在取得北線之戰的勝利後,顯然已經預料到我軍會在北路軍身上做文章。謝將軍領兵退守溪山寨,對於穀梁來說既是機遇也是風險,他這段時間按兵不動,顯然是在觀望我軍的動靜。”
說到這兒,周德威面上微露愧色,因爲之前他對穀梁的意圖做出的判斷不夠精準,導致己方陷入兩難的境地。
宣武帝終於開口道:“愛卿不必愧疚,如果穀梁真那麼簡單,他也無法成爲樑國軍機之首。”
周德威躬身謝過,然後繼續說道:“另一個角度來看,方纔呂大人所言也有道理,穀梁等得起, 因爲他只需要守禦,並無必須主動進攻的理由,同時樑國援軍還在路上。我軍卻不能遲疑拖延,需要儘早做出決斷。”
宣武帝道:“如何決斷?”
周德威應道:“臣反覆思慮過後,認爲穀梁是以古平軍鎮爲誘餌,利用我軍想要急切取得勝果的心理,調動我軍主力東進。在達成這個目標之後,穀梁便會集合手頭上可以動用的軍力以及虎城守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威脅陛下的安全。”
衆人皆驚。
周德威凜然道:“故此,臣願親領大軍進逼古平軍鎮。這一仗臣不帶任何主力,只需要湊夠六萬兵力即可。穀梁既然以古平軍鎮爲誘餌,那麼臣便以自身爲誘餌,表面上陛下身邊既沒有安陽龍騎,又沒有臣麾下的北軍主力,他必然會冒險嘗試。”
宣武帝微微動容,望着這位沙場老將視死如歸的神情,半晌方道:“朕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