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夏皺起了眉頭。
官大一級壓死人不假,但武勳親貴和文官集團略有不同,像他這樣依靠戰功一步步升上來的大營主帥,連皇帝陛下都必須給予足夠的尊重,否則將來誰還願意賣命?所以他雖然敬重蕭瑾的身份,卻不會亦步亦趨做個應聲蟲。
堂內一片寂然,氣氛略顯壓抑,莊夏直視着蕭瑾的雙眼,正色道:“軍機大人,莫非你信不過衛國公的判斷?”
蕭瑾淡然道:“眼見爲實耳聽爲虛,更何況衛國公遠在京都,僅憑一封來歷不明的情報就做出決斷,甚至因此影響南軍的整體戰略,你覺得這沒有問題?”
他環視衆人,顯露出當朝軍機的威嚴,一字字道:“還是說衛國公千里之外的幾句話,就能決定爾等的看法?”
莊夏微微一怔,旋即泛起怒色,凜然道:“軍機大人此言何意?”
蕭瑾依舊平靜地道:“本侯身爲南軍主帥,自然要承擔起戰略決策的責任,之所以沒有隱瞞衛國公的建議,正如你所言是希望給諸位一個參考,但是——”
他眼中透出幾分冷厲之色,沉聲道:“諸位理應明白,事關南軍防務,本侯可一言決之!”
伴隨着話音落下,旁邊他的一名親兵上前兩步,懷中捧着一柄鑲金嵌玉的寶劍。
衆人忽然想起,蕭瑾不僅是軍機兼南軍主帥,同時還是皇帝陛下任命的總督南境軍務欽差大臣,這柄天子劍便是至高無上皇權的象徵。
一劍在手,無人敢於頂撞,包括面色漲紅的莊夏在內,所有人盡皆起身行禮。
蕭瑾這才命親兵退後,繼而看向莊夏問道:“莊侯可有異議?”
莊夏神情骨鯁沉默不言,年紀最大的鞏城侯郭興不得不輕咳一聲。
他微微低頭,憋屈地道:“末將並無異議。”
蕭瑾滿意地點點頭,轉向始終淡然的保定侯蔡遷道:“南周的種種異動說明他們不會安分守己,此戰很難避免。爲了方便南岸大軍行事,本侯決定以保定侯爲南岸各軍提領,轄江陵、漢陽及三座輔城內的所有軍卒,各將必須聽從保定侯的號令。”
這個安排倒是恰如其分,谷節雖然被一衆長輩看好,
但他資歷太淺還不足以統領一路大軍,而且蔡遷的功績更在他之上,此舉不會引起軍中一些武將的反感。
蔡遷起身領命,面色不卑不亢。
鞏城侯郭興心下感嘆,看來還是先帝夾帶中的人更受重視。
雖然蔡遷沒有大營主帥的名分,可是眼下他手中的權柄要遠遠超過北岸五營主帥,因爲南岸足有十萬大軍,比昌平大營和祁年大營的兵力加起來還要多。
其餘將帥同樣意識到這一點,看向蔡遷的目光中不由得含着幾分豔羨。
蕭瑾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悠悠道:“方纔本侯並非刻意針對莊侯,只是希望諸位不要受到外界的影響,一應建言都要從實際情況出發。衛國公的確戰無不勝屢立大功,可眼下他不在邊境,不知道此間詳情,做出的判斷缺乏關鍵信息的支撐。”
他滿含深意地看向郭興,繼續道:“不然的話,本侯還以爲衛國公遠在千里之外遙控諸位領兵作戰。”
至此衆人終於明白他此前做派的用意,幾乎是毫不遮掩地提醒他們,如今的南軍主帥是皇帝陛下親自指派,有統領南軍各部的權力,而像莊夏那樣只知衛國公不知朝廷的態度非常危險。
戰時換帥不需要太過複雜的程序,蕭瑾如今有蔡遷和昌平、堯山兩位主帥的支持,再加上懸於衆人頭頂的天子劍,莊夏如果硬頂着反對,必然會是罷官去職的下場。
郭興也明白對方看着自己說出那句話的緣由,他年紀最大且資歷最老,與穀梁的關係又是擺在明面上的事實,眼下如果不表明態度的話,說不定會在皇帝陛下眼中留下一個心懷不軌的印象。
一念及此,老將從容地道:“軍機大人言重了,我等豈會懷有那種心思?南境軍務自然由軍機大人決斷,末將決計不敢陽奉陰違。”
“本侯相信老侯爺的忠心,陛下亦曾多次讚許。”
花花轎子衆人擡,既然郭興識時務地低頭,蕭瑾也不會逼迫過甚,他要的不是這些人心服口服,而是保證自己的軍令能夠順利地推行。
身爲一位久經沙場的主帥,蕭瑾對於南境局勢自有考量。相較於南周那邊弄出來的層層迷霧,當下最重要的是解決南軍內部山頭林立的複雜狀況,首先要處理的便是穀梁和裴越這對翁婿在軍中的影響。
如果任由這些人自行其是,甚至遠在京都的裴越一封密信就可以改變麾下將帥的想法,他如何指揮這數十萬大軍應對戰事?
將這件事一言帶過之後,蕭瑾便對蔡遷說道:“南岸大軍不得輕出,繼續加強對南周北線局勢偵查,必要時可以增派哨探。”
蔡遷頷首道:“末將領命。”
蕭瑾沒有說得太過詳細,他相信蔡遷豐富的經驗,亦不會囿於婦人之仁。
“李提督。”
“末將在。”
“定州水師暫時避開五峰水師,但是不能放棄神女渡防線,必須將南周戰船阻擋在神女渡以北。”
“末將領命。”
定州水師提督李元同旁觀堂內氣氛的變化,心中略有些感慨,像蕭瑾這樣的地位都不得不使一些手段,可見衛國公在南軍中的影響力。當然,定州水師一直超然物外,他不會參與到這種勾心鬥角之中,神態顯得十分平靜淡然。
蕭瑾沉吟片刻,繼續發令道:“昌平大營固守西線,堯山大營固守東線。”
兩位主帥起身領命。
蕭瑾望着剩下三位主帥,徐徐道:“祁年大營和固壘大營同時朝定州中部靠近,與鎮南大營呈品字形佈防,隨時都可以支援東西兩線。”
雖然他方纔對莊夏的態度咄咄逼人,似乎想要徹底否定裴越的預判,但從這個安排可以看出,這位軍機大人心中未嘗沒有對裴越的認可。眼下沒人能夠確定南周的主攻方向,也無法證明對方在寧國大營的安排是否假象,因此朝中間收縮兵力是最穩妥的選擇。
莊夏和張齊賢對視一眼,略略有些訝異,本以爲蕭瑾會一意孤行,將重兵安置在西線,紮好口袋等着南周大軍鑽進來。
兩人雖然對這位主帥頗有微詞,此刻卻也不會意氣用事,同時起身領命。
蕭瑾見衆人沒有異議,終於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頷首道:“軍議到此爲止,請諸位立刻返回駐地,依照軍令整軍備戰。”
衆人齊聲應下,然後緩步退出節堂。
初春的陽光仍舊帶着幾分寒意,莊夏和張齊賢皆是壯年,倒也不會在意這等料峭寒風,但是鞏城侯郭興年過五旬,不禁緊了緊衣袖,眼神略顯凝重。
莊夏在他身邊低聲道:“右軍機也太急切了些。”
言下之意,雖然穀梁和裴越在南軍的影響力很大,蕭瑾也不必這般着相,難道他就不怕激起這些驕兵悍將的逆反之心?
郭興看了一眼另一邊的張齊賢,淡淡道:“侯爺當年便說過,你要多像張賢弟學習,不要總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蕭瑾很清楚侯爺在南軍的人脈,如果不來今日這一遭,往後他想如臂使指可沒那麼容易。”
他口中的侯爺自然指的是穀梁。
張齊賢微笑不語。
莊夏沒好氣地道:“他要刻意針對,就算我不開口他也會找個理由挑惹。”
郭興無奈地笑了笑。
張齊賢略過此節,輕聲道:“兄長如何看待蕭瑾此番的安排?”
“老成持重,符合他一貫的風格,畢竟他在虎城守了十年,以靜制動之道早已爐火純青,只是……”郭興輕輕嘆了一聲,幽幽道:“只是南周這次要麼不起兵,一旦挑起戰端必然是雷霆萬鈞之勢,老夫很擔心蕭瑾過於穩健,反而落後於人。”
他頓了一頓,壓低聲音道:“一步錯便是步步錯,希望老夫只是白擔心一場。”
張齊賢和莊夏對視一眼,彼此目光中皆是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