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裴越身爲迎親正使,與清河公主並無過多的接觸,僅僅是那段同行路上一些禮節上的接洽,因此對於這位命運坎坷的敵國公主,他所有的印象都集中在忍辱負重顧全大局之類的描述上。
此刻聽到清河公主這句滿含傷感意味的詢問,裴越既有幾分哭笑不得,認爲對方過於高看自己,同時不免生出些許震驚。
他狀若無意地看了一眼殿內的宮人,因爲劉賢對清河公主的重視和喜愛,這些人大多是清河公主從南周帶來的舊人,只有極少數是內侍省調來的內監。無論何種身份,宮人們仿若壓根沒有聽見清河公主的話,盡皆垂首低眉神情平靜。
裴越瞬間便有了明悟,這位看似逆來順受性情柔弱的南周公主,在來到京都的大半年裡已經收服了身邊的人。
他的驚訝不止於此,清河公主的眼界竟然不似深宮婦人。在缺乏信息來源的前提下,她僅僅憑着平日裡劉賢的隻言片語,便能斷定樑周在短時間內必有一戰——需知即便裴越發出過警告,朝堂重臣之中依然有人對此將信將疑。
一念及此,裴越嚥下原本準備好的託辭,低聲道:「貴妃理應明白,此事並非人力可以轉圜。大勢如車輪滾滾無人能擋,便是陛下也會有諸多不得已。」
清河公主微微一怔。
她是個聰明人,很快便明白裴越這番話的深意。
南北合流乃是必然,區別在於大梁會選擇怎樣的方式和手段。一旦南朝主動出兵,大梁肯定會採取最兇狠的反擊。鐵騎渡江南下之後,覆巢之下定無完卵,南朝皇室也將遭到徹底的清洗,劉賢就算再喜歡她也不會在這件事上手軟。
除非南周皇帝,即她的父皇將廣袤的國土雙手奉上,大梁不費一兵一卒便收復故土,屆時他應該能受到朝廷的禮遇,寓居京都做一個閒散公侯。
可是即便遠離故土相隔萬里,她也知道這絕無可能,即便自己的父皇不忍生靈塗炭,軍方勳貴也絕不會坐以待斃,更不必說那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門閥世族。
當然她也明白,半年前駕崩的先帝之所以同意劉賢迎娶自己,無非是希望利用自己的身份,讓天滄江南岸的黎民百姓更容易接受歸入北樑的事實。攻佔疆域或許很快,但想要收服人心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有一個出身南周皇室的大梁皇后,這件事的難度會降低許多。
只是隨着開平帝駕崩,
吳太后不允劉賢立她爲後,前路風景便多了一層層迷霧。
沉默片刻之後,清河公主黯然道:「高祖皇帝定下後宮不得干政的鐵律,本宮不敢或忘,只是終究無法抹去自己的出身,難免會有倉皇失措之感。」
裴越頷首道:「這是人之常情,貴妃無需自責。」
好聰慧的女子,同時也極其謹慎。
簡簡單單的「出身」二字,便點明瞭她在這座巍峨皇宮中的尷尬地位。
如果大梁能以很小的代價收復南周,流血犧牲降到最低的程度,清河公主的貴妃之位自然安穩無憂,而且爲了安撫周人,吳太后至少在明面上也會厚待她。可從眼下的局勢來看,大梁與南周之間必有一戰,一旦天滄江南岸殺得血流漂杵屍橫遍野,將來吳太后怎會容許她誕下的血脈成爲大梁的皇子親王?
更進一步說,到那個時候吳太后還會容許一個南周王室女子佔據貴妃之位?
她如今能仰仗的僅僅是劉賢的寵愛。
這一刻心裡百折千回,清河公主言語之間依舊不見波瀾:「本宮心念親人,一時唐突失言,讓衛國公見笑了。」
說親人而非故土,裴越不由得暗中感慨,隨後平和地道:「雖說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臣更相信事在人爲。關於能否阻止兵戎之災,朝堂諸公並無把握,但是如何儘可
能地避免太過慘烈的戰事,陛下和臣等都願意爲之努力。畢竟南朝文華鼎盛,詩書之族數以百計,沒有人願意看到那些飽含先賢心血的珍本典籍毀於戰火之中。」
清河公主眸中浮現一抹亮色。
樑周之間的關係複雜又簡單,複雜之處在於南周內部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想要從中理清楚脈絡然後對症下藥很難。而對於大梁來說,最簡單的辦法便是揮軍南下,將一切阻攔的力量碾爲齏粉,然後打爛原有的門閥格局破而後立。
裴越這番話既是勸慰也是提醒,劉賢的態度非常重要,只要他支持裴越接手應對南周的一應事務,這位年輕國公會極力將戰事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最終的結果未必會那麼慘烈,這自然也會幹繫到她和南朝皇室的命運。
她不禁感慨道:「衛國公這番話如撥雲見日,令人茅塞頓開。」
裴越垂首道:「貴妃謬讚。」
清河公主不是普通人,但以她略顯尷尬的身份,而且所能掌控的地方僅侷限在明德殿內,在如今這盤縱橫萬里的天下棋局裡,能夠做到的事情自然極其有限。她大抵知道樑周之間脆弱的和平難以維持,可除了沉湎於傷感和煎熬的情緒裡,她又不知自己該如何盡力修補兩國薄弱的關係。
今日與裴越這番簡短的會談,儘管兩人的言辭都很內斂,卻彷彿給她指明瞭一條道路。
想到這兒,她面上終於有了幾分恬淡的笑意,緩緩道:「陛下曾言,衛國公與初容妹妹私底下還有聯繫,本宮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衛國公可願相助?」
裴越道:「貴妃請說。」
清河公主溫和的語調中透出幾分追憶往昔的感慨:「初容那丫頭看似爽朗耿直,實則很多事都喜歡藏在心底不對人言。本宮往年每逢她的生辰,都會親手給她準備一份賀禮,然後陪她說說體己話。如今本宮與她分隔南北,相見亦是妄念,兼之去年那件事肯定會在她心裡留下痛苦的記憶,卻不知誰能幫她排解。」
裴越的臉色略顯古怪。
他和徐初容的關係根本瞞不住,畢竟當初他將徐初容帶回北岸蒲圻城那座別院,連韓公端對此都瞭如指掌。回京之後,他在開平帝和劉賢面前亦是坦然相告,當然說的不是兒女情事,而是闡明以徐初容爲紐帶關聯南渡世族。
但清河公主這番話不僅表明她懂得自己先前的暗示,甚至還帶着幾分做媒的意味在裡面。
可問題的關鍵是……
裴越沉默不語,清河公主不以爲意,繼續說道:「十二月初八便是初容妹妹的生辰,本宮這段時間爲她準備了一份生辰賀禮,煩請衛國公替本宮轉交,不知可否?本宮已經提前向陛下言明,陛下亦已允准。」
話說到這個份上,裴越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可是他難免有些牙疼。
倘若不知道徐初容的生日倒也罷了,既然知道又怎能當做無事發生?
莫說徐初容之前傳來那般重要的消息,光是替清河公主轉交禮物自己卻沒有任何表示,恐怕那個小丫頭一怒之下會殺來京都。
裴越並不懷疑對方有這樣的魄力。
他按下心中遐思,平靜地說道:「貴妃有命,臣自當遵從。」
清河公主微微一笑,繼而道:「雖是本宮私事,終究不好壞了宮中規矩,因此賀禮已經交給內坊,晚些時候他們會讓人送到衛國公府。」
她這樣做顯然是不希望留下任何的風險,讓負責內侍省大權的內坊檢查這份禮物,宮中存檔之後自然萬無一失,以免將來被人攻訐。
裴越此刻不禁有些恍惚,雖然隔着屏風看不到對方的臉,卻彷彿看見了當初的吳貴妃。
開平帝在世時,那位貴妃娘娘在後宮謹小慎微,從不會行差
踏錯一步,一如今日之清河公主。
他忽然覺得事情變得有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