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1落花煙雨江南

京都西郊,古藺驛。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山野之間瀰漫着清新的空氣。

道旁風景略顯蕭索,只不過策馬徐徐前行的兩個男人此刻都沒有心思觀賞秋色。

“往後你要注意儘量避免和荊楚的聯繫,他不是沉默雲,眼下還做不到牢牢掌控住臺閣所有的緊要位置。當初先帝往臺閣摻沙子,最後那些人要麼被淘汰出局,要麼就被沉默雲轉爲己用,荊楚便是最好的例子。相比之下,荊楚的火候還差得遠,你們的聯繫雖然很謹慎,但次數多了難免會被人看出蹊蹺。”

穀梁不緊不慢地說着,神色略顯凝重。

裴越輕聲道:“小婿明白,多謝岳丈提點。”

穀梁笑了笑,感嘆道:“提點倒也算不上,無非是人老易囉嗦,幾句廢話罷了。你這次設的局很巧妙,我起初也沒有察覺到異常,還是你在朝會上替蕭瑾說話之後,才逐漸意識到其中玄奧。不過,你一次拉下那麼多官員,又將自己的人推上去,就算劉賢暫時不會察覺,過後他肯定會回過味來。”

裴越點頭道:“我也沒想過能瞞很久,即便劉賢看不出來,吳太后肯定會發現不妥之處。”

穀梁沉吟道:“越哥兒,吳太后應該不會做出激怒你的行徑,但多半會有試探之舉,到那個時候——”

清風吹拂而過,裴越笑着打斷他的話頭:“岳丈,我今日前來不光是爲了送行,還有奪權的打算。”

穀梁轉頭看着他,笑吟吟地道:“奪權?”

裴越應了一聲,然後無比認真地道:“先前在府中我便同蓁兒姐姐說過,要從岳丈手裡搶奪軍權。這次去西境巡視軍務,岳丈不必再像以往那般禪精竭慮,只需要各地走走看看,敲打一下那些驕兵悍將,然後平平安安地回來。”

穀梁饒有興致地聽着。

裴越繼續說道:“等岳丈返京之後,雖說不用急着辭官,但可以放下那些案牘勞形,過一過閒散輕鬆的日子。如果嫌京都逼仄煩悶,不妨陪岳母暢遊人間,看一看各地的壯闊河山。倘若這些景色皆已看遍,我會讓人打造一艘巨大的樓船,請岳丈岳母遍覽四海風光。”

穀梁忍俊不禁道:“你爲何比皇帝和蕭瑾還心急?”

裴越一本正經地道:“岳丈辭官,

蕭瑾自然會升爲左軍機,屆時陛下便會讓我接任右軍機。二十歲的軍機大臣,肯定算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想想都能喜上眉梢。”

穀梁搖搖頭道:“你啊……到這個時候都沒有一句實話。”

裴越凝望着中年男人的側臉,輕聲道:“因爲當年的那些人有很多已經長眠地下。”

穀梁默然不語。

良久之後,他面上浮現溫和平靜的笑容,徐徐道:“行,等我辦完最後這趟差事,便將左軍機一職交給蕭瑾,然後去南邊看看你和席思道嘔心瀝血建造的大好風景。”

裴越心中一鬆,連忙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穀梁望着前方官道,眼神微微一黯,旋即便將這抹情緒驅離,語重心長地說道:“越哥兒,你說邊境或有戰事發生,我相信你的判斷,但邊境並非危機遍佈的死地,你也要相信我帶兵打仗的經驗和在軍中的威望。京都看似安穩無憂,而且你的根基越來越深厚,但我卻放心不下,你永遠不要低估敵人,尤其是天家手中的底牌。”

裴越正色道:“我會謹記在心。”

穀梁擡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就送到此處罷,來年再見。”

裴越勒住繮繩,拱手道:“小婿祝岳丈大人一路順風!”

穀梁不再多言,策馬向西而行。

由谷範帶領的廣平侯府親兵、劉賢派來的禁軍一部和谷芒親自率領的長弓騎兵緊緊跟了上去。

裴越下馬站在道旁,遙望着那個漸漸消失於視野中的身影,躬身一禮。

……

南周,建安城。

細雨綿綿,風雨聲交匯奏響,撥動着人的心絃。

南城一座雅緻精巧的莊園中,分掌南周軍權的兩位大人物對面而坐。

冼春秋親自斟茶,然後推到端坐的鎮國公面前。

方謝曉溫言道:“有勞老侯爺。”

冼春秋笑着感慨道:“當年無酒不歡,十分不喜這勞什子茶道,總覺得這是讀書人裝模作樣的癖好。後來年華漸老,許多事逐漸變得力不從心,就連飲酒都要被家中晚輩嘮叨不休,只能改弦更張,學起那些文人墨客的作風。”

方謝曉淡淡一笑,大抵明白老者這番話裡的深意,繼而附和道:“江南風雅之地自然文華鼎盛,卻也難免靡靡之音蝕人心志。不過在我看來,老侯爺這些年雖然身處十丈軟紅,心志始終未墮,依然可以橫刀立馬扭轉幹坤。”

冼春秋搖搖頭,嘆道:“國公謬讚,我這把老骨頭早已不堪大用。只不過,北樑一旦南下,冼氏一族便會死無葬身之地,因此老朽退無可退,唯有拼死而已。”

方謝曉直視着老者的雙眼,不急不緩地道:“先前我派人北上密會裴越,言明我與老侯爺水火難容,想請他從江陵城發兵挑起戰事,然後我便可以藉着這個機會從老侯爺手中奪回軍權。”

冼春秋沉思片刻,悠悠道:“裴越未必會信。”

“我知道他不會相信,此人心機深沉,過往諸事早有實證。不過,他是否相信並不重要,只要他認定我們的目標是江陵、漢陽二城,那麼我們就有更大的把握。”

方謝曉平靜地說着,端起茶盞淺飲一口。

冼春秋目光微凝,逐漸領會到他這番話裡的深意。

方謝曉繼續說道:“北樑在這兩座堅城裡屯集重兵,北岸蒲圻城的守軍隨時都可以渡江支援,後方還有鎮南大營和祁年大營支撐。這段時間卸下軍職之後,我反覆思考過往戰事,覺得我們是不是鑽進了一個死衚衕?”

冼春秋徐徐道:“國公是說,暫時不理會南岸樑軍,以奇兵突襲對方身後?”

方謝曉點了點頭。

冼春秋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江陵城自從陷入北樑手中,猶如在天滄江南岸硬生生釘下一顆牢固的釘子,讓慶元帝和他們這些重臣夜不能寐,奪回江陵然後利用大江天塹擋住北樑已經成爲所有人的共識,因此慶元帝不惜以清河公主爲誘餌,讓方謝曉集結大軍突襲。

良久過後,冼春秋遲疑道:“漢陽、江陵兩座城裡至少有七萬樑軍,這些人可不是木樁子,尤其是江陵守將蔡遷,乃是樑國先帝十分器重的將才。一旦他們發現我朝大軍從上游渡江北上,境內防線兵力不足,他們怎會錯過這個機會?”

戰爭絕非兒戲,亦不是簡單的兵棋推演。

方謝曉依舊沉穩,緩緩道:“老侯爺,我們不從上游北上,因爲北樑一定會盯着我朝在天滄江上游的五峰水師。”

冼春秋眼中精光驀然一閃。

他腦海裡浮現東海之畔的平江鎮。

那是一座擁有數十萬居民的瀕海大城。

方謝曉壓低聲音道:“與此同時,我希望看到南岸樑軍離開那兩座堅城,朝着我朝防備空虛的腹心之地進發。”

冼春秋眼神愈發明亮,渾不似往日那般昏噩渾濁。

他由衷地讚道:“此計可行。”

窗外雨潺潺,這兩位鬥了二十餘年的沙場老將不禁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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