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3【人生不過年】

前來傳旨的乃是內侍省少監侯玉,劉保則依舊在興樑府皇陵那邊守陵,如今二人的地位自然相差懸殊。好在劉保能夠保住性命,不至於死在宮裡的爾虞我詐之中。

在被裴越敲打過後,侯玉老實本分許多,至少表面上溫順恭敬。

他帶着十餘廷衛一路疾馳,然後遠遠還有二三十丈便下馬步行,及至近前時方大聲說道:“奉陛下口諭,衛國公裴越聽旨。”

場中一片肅靜,唯有秋風掠過。

數百人皆下馬。

侯玉見裴越只是肅然地站着,倒也不敢在此時借題發揮,急促地說道:“陛下宣召衛國公即刻入宮,不得延誤。”

“呵呵。”

裴越面無表情地笑了一聲。

韓公端眉頭緊皺,看向侯玉問道:“敢問少監,關於今日都中盛傳之謠言,朝廷是否已經做出決斷?”

侯玉看了一眼裴越,垂首說道:“回參政大人,目前尚無定論。”

韓公端知道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何意,對於皇帝陛下而言,當下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確定裴越的真實身份。

轉頭望去,裴越已經翻身上馬,後方數百精銳騎兵亦如是。

韓公端大駭,他唯恐見到這位年輕權貴下一刻便掉轉馬頭返回北營,那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當此時,誰也想不到堂堂東府參政,於翰林院中養望二十餘年的清貴文臣竟然會箭步而出,在侯玉和宮中廷衛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三兩步奔到裴越的坐騎附近,猛地伸手拽住繮繩。

這般情景可謂極其罕見,莫說參政這樣的身份,便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翰林編修也做不出爲武夫牽馬墜蹬的事兒,這樣太失體面。

不遠處的葉七饒有興致地望着滿面焦急的韓公端,原來這朝堂裡的文官老爺也不是全都那麼虛僞。

至於今日都中如雪花一般飄揚的言紙,方纔她便已經聽裴越分析過利弊,因此並不擔心。

裴越望着死死拽住繮繩的韓公端,苦笑道:“參政大人,

您這是要做什麼?”

韓公端沉聲道:“衛國公,下官知道你心中鬱卒,但是切不可衝動行事。朝局複雜詭譎,一旦走錯一步想回頭可就難了!”

裴越搖了搖頭,忽然有些羨慕劉賢那小子。

他沒有催動坐騎以免傷到韓公端,只是略顯無奈地說道:“韓大人,陛下還在宮裡等着,難道你要我揹負一個抗旨不遵的罪名?”

“呃?”

韓公端仰頭望去,與裴越對視一眼,發現他的目光清澈有神,而且並無絲毫憤懣之色。

他緩緩鬆開繮繩,側身站到一旁,坦然地道:“衛國公,請!”

裴越忍不住感慨道:“今日方知韓大人竟然如此幽默風趣,佩服。”

韓公端面色如常,依舊盯着裴越的坐騎,平靜地說道:“衛國公謬讚,下官不過是儘自己的本分而已。”

裴越不再答言,扭頭看向葉七和親兵們,微微頷首之後便打馬向京都行去。

韓公端這才放下心來,臨上馬之前忽地對侯玉說道:“侯少監,衛國公性情爽直不拘小節,先帝最欣賞他的便是這一點。今上登基不過兩月,朝政千頭萬緒,故此有些小事不必叨擾陛下。其中細節之處,本官自會向陛下說明。”

侯玉望着對方清冷的目光,知道這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不由得低下頭應道:“請參政大人放心,奴婢不會亂嚼舌頭。”

韓公端點了點頭,淡然道:“如此最好。”

……

兩儀殿,偏殿。

裴越邁着平穩的步伐走入大梁的權力核心層,在一衆大臣暗中的注視下來到御前,從容地行禮道:“臣裴越,參見陛下。”

韓公端亦隨後入內行禮。

劉賢望着裴越面無表情的神態,語氣顯得略微急促:“免禮。”

滿殿諸公默然無語。

劉賢清了清嗓子,緩緩道:“今日都中忽有大量言紙出現,直指裴卿的身世問題。朕方纔與衆卿家計議之後,決定先問問衛國公,那言紙上所寫之事是否屬實?”

這段時間以來,劉賢的表現大體上還算過關,沒有對朝政隨意指手畫腳,仍舊處於謙遜的學習狀態之中。軍務由兩位軍機草擬意見,偶爾裴越也會發表看法,朝政則完全是由洛庭和韓公端決斷,劉賢絕大多數時候都只負責最後用印這道程序。

一些文官對此大加讚賞,彷彿這便是他們理想中的聖賢之君。

但是此刻殿內所有重臣都清楚,隨着時間的推移,新君對於權力的慾望會越來越深,斷然無法接受自己只是一個坐在龍椅上的擺設。

眼下這件事究竟會朝着哪個方向發展,大部分人心中都沒有底,因此劉賢直截了當地問出來之後,他們不禁略有些緊張地看向那位衛國公。

裴越迎着劉賢複雜的目光,微微眯眼道:“陛下,臣竟不知區區一樁謠言竟然惹得滿朝不安,實在是……令臣有些失望。”

這句話一出口,很多人心裡暗呼要糟。

洛庭皺眉望着裴越,以他對這個年輕人的瞭解,應該不至於如此魯莽,難道說前段時間的春風得意真的讓他心境大變?

不應該啊……

在裴越進入殿內的時候,劉賢的表情並不沉鬱,反而顯露出幾分期待,想來他希望裴越能像當初對待自己的父皇那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然而裴越雖然點明所謂的身世隱秘是謠言,重點卻在指責朝廷對他的不信任。

哪怕他僅僅登基數月,也知道這叫做怨望。

在諸多朝臣看來,皇帝陛下的神情幾乎是陡然間冷肅。

襄城侯蕭瑾冷聲道:“衛國公,方纔御史大夫已經向陛下坦承當年確有其事,祁陽長公主那一脈傳了下來。如今尚不能確認的是,你究竟是否小郡主的後代。陛下身爲大梁天子,難道連臣子的身份都不能確認?朝堂之上君臣有別,爾豈能如此放肆御前失儀?”

裴越不以爲意地淡淡一笑, 然後看着對方說道:“右軍機戎馬半生,當知從古到今用間之術不擇手段,緣何會相信此等謠言?若說擔憂世人悠悠之口,我與你不同,堅信大梁百姓不會被這種荒謬的言論矇騙。”

他撣了撣衣袖,淡漠地道:“這不過是敵國奸細的誣陷,想不到袞袞諸公竟然還要反覆琢磨,究竟有何琢磨之處?今日他們可以誣陷我是天家血脈,明日便可謊稱你襄城侯是西吳皇族子弟,難道往後大梁朝堂什麼都不做,成日裡滴血認親?”

蕭瑾面色愈發冷峻。

裴越依舊盯着他,沉聲道:“襄城侯若是嫌我在軍中礙眼,大可直言相告,何必這般費心籌謀?”

殿內針落可聞,衆人眼前仿若出現一個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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