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新君冷峻的目光,蕭瑾長身肅立,不疾不徐地說道:“陛下,言紙可以追回,細作可以殺死,但這件事已經是紙包不住火,無論如何也堵不住世人悠悠之口。”眹
洛庭忍住想要駁斥的念頭,淡漠地問道:“襄城侯所言何意?”
蕭瑾鎮定地道:“此事已經發生,言紙當然要繼續追回,敵國的細作以及都中參與此事的人都要追查,但是陛下,臣認爲當務之急是先要確認一件事,那便是言紙上的內容是真是假。倘若連陛下都不弄清楚此事的真假,朝廷便不管不顧地堵塞言路,在臣看來未免不妥。”
劉賢微微皺眉道:“如何確認?”
蕭瑾答道:“按照這言紙上的說法,當年小郡主能夠保全性命乃是源於數位重臣的同心協力。雖然定國公裴元已經仙逝,可那些人中依然有人健在,陛下何不親自一問?”
這句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殿前一側。
那裡站着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
如今掌管御史臺的御史大夫、二十年前的翰林學士、今年已然六十四歲高齡的黃仁泰。眹
劉賢眼中流露遲疑之色。
他明白蕭瑾這是爲自己着想,畢竟裴越一直以來欠缺的便是大義名分,身爲臣子倘若窺伺大寶很難贏得天下人的支持。如果他真是祁陽長公主的後代,那麼事情便會出現微妙的變化,要知道當年受過祁陽長公主恩惠的人有很多,其中不少人尚且在世。
便如此刻面色沉鬱的御史大夫黃仁泰。
老者知道自己此刻已經成爲衆人視線的焦點,然而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自家府中那株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以及當年祁陽長公主的音容笑貌。
劉賢沉聲道:“黃老大人,朕需要一個答案。”
黃仁泰沒有去看任何人,緩緩回道:“陛下,二十八年來,老臣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
劉賢問道:“何事?老大人不妨直言。”眹
黃仁泰望着身前的金磚地面,幽幽道:“爲何從中宗皇帝、仁宗皇帝到先帝,都不肯給予祁陽長公主殿下一個公允的評價?”
殿中肅然一靜,
羣臣莫不側目。
劉賢攥緊右手,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挑起這個話題。
黃仁泰艱難一笑,繼續說道:“老臣身爲御史大夫,自然應爲御史之表率,故而不敢欺君。當年事詭譎複雜,諸多細節說來無益,不過老臣可以如實回答陛下,這張言紙上寫的部分舊事,不假。”
他昂起頭望着劉賢,正色道:“若從天家血脈論起來,祁陽長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小郡主是先帝的親表姊妹。換而言之,小郡主亦是陛下您的表姑。當年爲了護住小郡主,定國公裴元不惜冒着觸怒中宗皇帝的危險。因而這二十八年來,臣一次次追憶往昔,卻始終想不明白,緣何對於國朝功勳卓著的祁陽長公主得不到一個公允的評價,甚至連她唯一的血脈,都要我們這些臣子拼命才能得以保全?”
劉賢終究不是開平帝。
面對黃仁泰這樣和莫蒿禮一樣歷經四朝的老臣,他知道自己無法拿出君王的威儀逼迫對方低頭。眹
可這個問題牽扯到太多的陳年舊事,不僅包括祁陽和中宗的恩怨,也有他的父皇與仁宗之間的爭鬥。
似乎知道自己的問題沒有答案,黃仁泰搖搖頭道:“老臣並非是在陛下面前倚老賣老,只是一時無法剋制,還望陛下恕罪。”
劉賢鬆了口氣,點頭道:“無妨。”
黃仁泰繼續說道:“陛下,其實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老臣之外皆已故去,因而在看完這張言紙之後,老臣甚至以爲幕後主使便是自己。不過,方纔老臣忽然想起一人,雖說他沒有參與保護小郡主的具體事宜,不過他極有可能猜到內情。”
這番話讓所有人精神一振,劉賢連忙問道:“是誰?”
黃仁泰正色道:“叛臣冼春秋!”
那邊荊楚與陳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微微頷首。眹
洛庭當即斬釘截鐵地道:“陛下,臣相信御史大夫的判斷。”
又有數名大臣附議。
劉賢已經不是多年前那位混不吝的親王,尤其是在吳太后的耳提面命之中,他對於朝堂上的人心變動已經能有一個粗略的判斷。
黃仁泰提出冼春秋的名字,其他幾位大臣表態附和,自然是要將今日的“言紙事件”定性爲南周的陰謀詭計。具體如何操作還需要從長計議,但只要先確定這個基調,這件事對於裴越的影響便會降到最低。
這一刻劉賢不禁心情複雜,他看了一眼那些身姿挺拔如松柏的大臣,這是父皇留給他的財富,他也相信這些人的忠誠。
只不過君臣有別,考慮問題的角度也會存在偏差,他們首要考慮的自然是平息事態避免朝局動盪。
可對於皇帝而言,一位手握軍權名望卓著的年輕臣子,同時身體裡還可能流着天家的血脈,這件事若不弄清楚,終究會形成難以治癒的心疾。眹
在他還沒有開口表態之前,襄城侯蕭瑾望着黃仁泰說道:“敢問憲臺大人,既然您已經確認言紙上的內容爲真,那麼是否便能論定,衛國公裴越果真是祁陽長公主的後人?”
黃仁泰緩緩轉過身,迎着蕭瑾略帶審視意味的目光,那雙老眼中忽然浮現一抹狡黠,淡然道:“襄城侯,老夫說的是部分爲真。簡單來說,當年營救小郡主一事,老夫確實有份參與,也知道她嫁爲人婦,但永寧元年秋夜京都那場大火發生之時,老夫並不在場。”
他微微一頓,平靜地說道:“裴越是否便是小郡主誕下的嬰兒,老夫不知情,襄城侯若是真想知道,恐怕得去問一問定國公裴貞。”
蕭瑾在軍中歷來有“儒帥”的雅稱,平日裡氣度沉靜,便是在王平章謀反的時候也未曾失態。
然而今日在垂垂老矣的黃仁泰面前,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難怪先帝曾經感慨,這些讀書人沒一個真如表面上那般老實,個頂個的狡猾如狐。
洛庭會心一笑,看來自己還是多慮了,像黃仁泰這般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人,即便當初是一個剛直骨鯁的愣頭青,也早就被歲月打磨得圓滑起來。眹
如今只要將這件事定性爲敵國的陰謀,想來便能最大限度地消弭此事的影響。
洛庭之所以選擇站在裴越那一邊,並非是不忍或者真想把裴越變成手握重兵的權臣,而是在當前的局勢下,倘若真的因爲身世的緣故倒逼裴越交出軍權,恐怕會有更大的麻煩。
先帝駕崩不到三月,新君尚未坐穩皇位,對於大梁而言,眼下必須求穩。
至於這樣可能會引來劉賢的猜忌和不滿,洛庭心中並無怨言。
便在此時,劉賢清清嗓子開口道:“朕贊同御史大夫的看法,此事理應是敵國挑撥離間。不過,朕希望能夠當面見到裴越,聽聽他自己的想法。”
他看向始終一言不發的左軍機,問道:“廣平侯意下如何?”
其實穀梁今日的沉默在很多人看來都有些難以理解,因爲他和裴越的關係又非隱秘,再者他身爲左軍機也要爲軍中大局考慮,於公於私都該替裴越轉圜一二。眹
穀梁對於周遭的騷動恍若未覺,擡頭望着劉賢,在滿殿諸公的注視中,平靜且從容地說道:“謹遵聖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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