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裴越來說,眼前這陣勢頗爲罕見。
堂內不僅沒有丫鬟婆子,就連林疏月和桃花都不在場,顯然是兩位國公夫人有意爲之。
他擡眼望着葉七的雙眸,見對方並無怨懟之意,不由得漸漸心安,然後走到谷蓁下首坐下,坦誠地說道:“此事是我貪心不足,與沈姑娘無關,還望二位夫人不要動怒。”
谷蓁眼簾微垂,搖頭道:“並不曾責怪相公——”
話音戛然而止,她猛然想起裴越回來之前的商議,不禁趕忙扭頭看向葉七,隨即面上浮現幾分尷尬的愧色。
葉七失笑道:“罷了,早就知道你不會違拗他的心思,還是我來說吧。”
裴越悄悄給谷蓁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緊接着朝向葉七正襟危坐。
葉七不緊不慢地說道:“夫君身爲國朝如今唯一的實封國公,後宅多些人也不算什麼,畢竟這京都權貴府邸中盡皆如此。只是,百日國喪終究未過,夫君是否着急了些?昨日夫君派親兵給家裡送信,我本想着去沈宅找你,又怕沈淡墨因此與你決裂——我知道她看似風輕雲淡實則麪皮很薄。思來想去,最終還是算了。”
裴越連連點頭,然後小聲說道:“我和沈姑娘昨夜只是在花廳中飲酒敘舊。”
葉七瑤鼻中輕哼一聲,隨即搖頭道:“我難道連夫君的秉性都不清楚?這件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倘若將來朝堂上有人因此攻訐,夫君只能自己去解決,我們擔心的其實是沈姑娘。夫君這般不清不楚地留宿,兼之那邊宅子裡又沒一個正經男主人,傳出去會不會影響沈姑娘的清譽?”
她望着裴越的雙眼,認真地說道:“沈大人那件事被宮裡按了下來,只說他是染了急病不幸過世,但是你我皆知,這不過是因爲先帝不願在史書上留下一個與孤臣決裂的名聲,也不想太史臺閣的實力損於內耗和自查。但是歸根結底,先帝是死於沈大人手中,皇帝或許能遵循先帝的遺願不與沈家人爲難,可將來時日一長,他想到沈大人的獨女嫁進了國公府,心裡那口氣能順得過來嗎?”
這番話讓裴越陷入沉思之中。
沈淡墨對他的態度一直沒有遮掩過,幾年前在綺水上就已經闡明過心跡,再加上昨日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氛圍裡,她鼓起勇氣再度表白,如果裴越有一絲一毫地遲疑,她必然會在那個擁抱之後轉身離去。
水到渠成也好順其自然也罷,
終究是當初那些年鴻雁傳信攢下的情意。
葉七繼續說道:“這些年夫君不近酒色,一心忙於正事,幾無閒暇取樂的時間,我和蓁兒妹妹看在眼裡疼在心裡,自然不會在兒女私情上拘着你,也知道你自己在這上面很有分寸。夫君,你如今是國公之尊,手中權柄深重,麾下能人無數,就連皇帝待你也是如師如友,正可謂是春風得意顯赫無比。”
她頓了一頓,放緩語氣說道:“我和蓁兒妹妹不反對你迎娶沈姑娘,但眼下這個時機不對。”
裴越漸漸垂下頭。
他當然明白葉七如此苦口婆心是爲了什麼,雖說她以往和沈淡墨常有爭執,可在去年沈淡墨於沁園後巷告別的時候,兩人相見便沒了多少火藥味。
葉七對他和沈淡墨的交集很清楚,很早之前便料到這一天的到來。
之所以要如斯規勸,是因爲她擔心裴越在新君登基之後狂妄自大,即便眼下沒有人能動搖他在朝中的地位,可若是走上爲所欲爲的路子,將來必定會自取滅亡。
沉吟片刻之後,裴越擡起頭來,見谷蓁眼中浮現憂色,知道她在擔心自己和葉七鬧彆扭,便微笑着安撫道:“蓁兒姐姐莫急,葉七的心意我明白。家有賢妻我高興都來不及,怎會做出不識好人心的愚蠢舉動?”
谷蓁微微頷首,溫婉地笑着。
葉七白了裴越一眼道:“合着你們二位琴瑟和鳴,讓我平白做着壞人?”
裴越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牽着她的手腕道:“其實你說的很有道理,這件事確實是我思慮不周。”
葉七本想抽回手,聽他這麼說便沒有發力,微微一笑道:“你能明白就好,要知道你的蓁兒姐姐可是下了很大決心纔會和我站在一起。”
“葉姐姐……”谷蓁實在扛不住兩個人輪流打趣,雙頰已然泛紅。
裴越誠懇地道:“家和萬事興,你們願意有話直說不藏着掖着,我當然能聽得進去。沈姑娘是個極驕傲的人,昨日話說到那個份上,我確實不願讓她繼續神傷。你們不必太過擔心,我和她暫時還不會走到那一步,等她守完孝期再論。”
葉七嘆道:“可是你將來總得給她一個名分,總不能讓沈大人的獨女給你做妾室。”
這時代雖有三妻四妾之說,但並非普通人理解的那般,任何一個達官貴人都可以明媒正娶三位妻子。除去兼祧這種特殊情況之外,絕大多數人都只能有一位正室。所謂三妻四妾,其實是頂層權貴爲自身留的一道口子,用來滿足大家族之間相互聯姻的需求。
在實際情況中,一正妻兩平妻的難處在於正妻基本都要由皇帝賜婚,用至高無上的皇權來抵消世俗力量的影響。
也就是說,如果裴越要明媒正娶將沈淡墨接進門,肯定需要劉賢拿出一道賜婚的聖旨。
問題在於開平帝可以不計較沉默雲的謀刺之舉,極其孝順的劉賢又怎會遺忘此事?退一萬步說,即便劉賢真的能夠放下仇恨幫裴越解決這個麻煩,也不意味着萬事大吉。
葉七和裴越風雨同舟生死與共,谷蓁亦是默默相守多年,陡然讓沈淡墨以正妻的名義壓在兩人的頭上,家中豈能安寧?
裴越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個無解的難題,所以葉七纔會破天荒地拉着谷蓁擺出審夫的陣勢。
迎着二女好奇與擔心兼而有之的目光,裴越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平靜地說道:“這個問題之所以難辦,是因爲我現在站的位置還不夠高。”
“相公……”谷蓁驚訝難言,她雖然一直待在府中,卻也知道外面的風起雲涌。
按說裴越已經通過種種舉動表明自己的立場,那便是不會窺伺皇權,可這句話又透露出毫不遮掩的野心。
他如今已是國公,再往上還能是什麼?
裴越淡然一笑, 示意谷蓁不要緊張,不疾不徐地道:“農桑監和太醫館順利設立,接下來我會盯着朝廷具體施行,與此同時祥雲號將會加快步伐,不僅要帶動各地商業的發展,也會快速提升手工業的規模。總而言之,在某些方面我和陛下的願景相同,都是希望大梁處處顯現蓬勃生機。但是除此之外,我不會放棄手中的權力,而且會進一步攬權。”
他轉而看着葉七,正色道:“我昨夜同沈姑娘談過,等過段時間她會帶人南下,協助先生操持我在南境五州的佈局。”
葉七明知他在說正事,終究忍不住又好笑又好氣地說道:“你原來是打着這個主意。讓林妹妹替你管着都中的商號,讓蓁兒妹妹打理府中這一大攤子,如今又讓沈淡墨去南邊做事,虧你還能這般坦然。”
裴越面不改色地說道:“一家人當然要同心協力,蓁兒姐姐以爲然否?”
谷蓁望着他溫潤的目光,又看了看勾起嘴角的葉七,小心翼翼地點頭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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