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雲的目光依舊溫和,不帶分毫凌厲之色。
然而裴越卻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那一幕。
那時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適逢定國府裴太君六十大壽,他和裴城等人在大門前迎客。見到沉默雲的第一面,他便感覺到這個氣度沉靜的中年男人猶如大海一般深不可測,此後對他的觀感發生過很多次變化,唯獨初見時的敬畏記憶猶新。
只是沒想到擁有如此城府的大人物會固執地邁出那一步,沈淡墨勸不住他,穀梁無可奈何,連席先生也只能默默黯然。
回到此時此刻,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很不好回答。
裴越想了想,坦然地道:“兼而有之。”
沉默雲並不意外,微笑道:“想來你在陛下面前也是這般坦誠,九分真一分假,雖然那一分假至關重要,但能做到九分真已然難得,難怪陛下會逐漸對你放下戒心。”
裴越苦笑道:“沈大人,我總得有幾分保留。”
“理解。”沉默雲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桌上被紅緞蓋住的托盤,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對你肯定會是安撫爲主,所以無論他是否加封伱的爵位,短時間內不會動北營,而且會就此事提點太子。如今京營要大換血,再加上鑾儀衛、禁軍和守備師裡面的沙子被清洗乾淨,其實你面對的局勢比之王平章要更加艱難。”
裴越對此深以爲然。
日子便是問題疊着問題,除非他能放下拼命掙來的一切,抱着國公之爵回府做個不問世事的富家翁,那麼無論開平帝還是劉賢都會護他一世。
這場叛亂的確損害到大梁京營的實力,但是從天家的角度來看,最重要的是剔除了王平章的影響和伏手,從此可以安心地騰出手收拾外面的敵人。
他沉吟道:“這本就是一場博弈。陛下如果想摟草打兔子將我一併解決,後果他承受不起。我如果真的沒有反意,也只會坦然接受這個現實。目前看來,兩邊大致能夠形成一個共識,我繼續做扶保天家的忠臣,他則給予我一定的權力方便我實現胸中的抱負。”
之前在興慶殿中,他和開平帝之間的交流隱於表面之下,雙方都沒有將話說明。
沉默雲嘆道:“有人說你愚忠,有人說你狡詐,但是那些人顯然看不明白,
你的決定是這個局中最正確也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裴越面上浮現幾許倦色,他從北疆匆匆趕回,不僅要領兵作戰廝殺,還要反覆衡量每一個決斷的得失,僅僅是昨夜勉強睡了一個囫圇覺。方纔與開平帝的奏對耗費他太多心力,此刻略顯疲憊之態。
沉默雲見狀便直言道:“在王平章發動之前,我便按照陛下的指示,派出大量好手與鑾儀衛的密探同行,去往西境和南境,攜帶聖旨將雄武侯藍宇和汝南侯劉定遠押回京都。”
裴越目光一凝,隨即緩緩道:“看來王平章終究還是沒有瞞過陛下。”
沉默雲微微頷首,繼續說道:“陛下雖未明言,但是以我的推測,他肯定會叮囑太子調整邊軍將帥。如無意外的話,鞏城侯郭興將會調任昌平大營主帥,保定伯蔡遷則順勢接手鎮南大營主帥一職。至於堯山大營主帥,多半會是從都中選擇一位履歷豐富的年長武勳接任。”
裴越心念電轉,在極短的時間內領會沉默雲的提醒。
他緩緩道:“陛下這是要讓新君示恩。”
沉默雲道:“去年南境戰事結束,陛下壓着蔡遷的功勞沒有讓他封侯,應該就是在爲後來鋪墊,只不過他也沒有想到局勢會如此變化,所以這件事自然而然要交給劉賢去做。等國喪之期結束,劉賢便可以加封蔡遷爲國侯,讓他執掌鎮南大營。再讓一名閒散武勳接手鎮南大營,如此一來南軍中兩座最重要的大營便會成爲天子的囊中之物。”
裴越想起當時在南境時與蔡遷的接觸,不由得正色道:“蔡遷無論品格還是能力都足以勝任,我不會反對更不會從中作梗。”
沉默雲讚許地道:“這是自然,國有良將方能保證邊境安穩,其實這就是你和王平章最大的不同。你將鬥爭限制在一定範圍內,雖說難度隨之加大,但可以爲你爭取到更多的助力。這些年看你暗中籌謀,有時候我不禁感嘆,當初不該聽從裴太君的勸阻,將你招入臺閣該有多好。”
裴越依稀記得沈淡墨提過此事,不由得感慨道:“其實我不排斥這個選擇。”
沉默雲溫和地笑了笑,話鋒一轉道:“你將祥雲號的重心轉移到各地,這是一步非常有魄力和遠見的妙棋。從臺閣兒郎蒐集的情報來看,祥雲號這大半年來發展得很好,賺了多少銀子倒在其次,關鍵在於極大地促進南境五州的商貿發展。”
他頓了一頓,語重心長地道:“雖然我不清楚你的全盤計劃,但是有一點我要提醒你,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大梁雖無重農抑商之國策,對於商稅也看得很重,卻不能一味追尋商貿的發展而忽視耕作的重要性。自古以來,王朝傾覆表面上是兵爭殺伐,根源其實是百姓們活不下去。人一旦沒有糧食吃就會變成流民,規模一大必然就會動搖王朝的根基。”
裴越愣愣地看着對方。
沉默雲失笑道:“爲何要如此驚訝?其實先賢多有此論,我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裴越拱手道:“受教了。”
沉默雲搖搖頭道:“我也只能想到這一層的原因,如何解決卻沒有良法。我曾遍覽先賢所著古籍,想要找到破解之道,然而始終無法窺見門徑。祥雲號面世之初,我便在暗中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尤其是你將產業轉移出京之後,隱約察覺到你似乎有更大的理想,所以今天便多嘴幾句。無論商貿如何發展,糧食永遠是重中之重。你若是能夠讓大梁的百姓不再爲吃飽肚子發愁,那麼很多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裴越鄭重地道:“我會竭盡全力。”
沉默雲面露滿意之色,繼而不緊不慢地道:“西軍那邊,長弓大營和定西大營都會換帥,後者且不論,長弓大營務必要選擇有能力的武勳,不可因爲新君示恩的緣故就一味退讓。”
裴越應道:“我會和岳丈仔細斟酌。”
沉默雲擡手端起茶盞,在桌上倒了一些清澈的茶水,然後伸出手指沾水在裴越面前寫下兩個名字,待裴越看清之後便將痕跡抹掉。
裴越先是微微一怔,隨後不解地望着對方。
沉默雲道:“將來如果有需要的話,你可以找他們做事,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裴越百感交集,他感覺自己肩上壓着的期許和希望越來越多,雖然不會因此止步,但在此刻這樣一個將要離別的時候,難免會有些沉重與傷感。
他輕聲道:“沈大人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沈姑娘以及你的親人。”
從始至終,沉默雲都沒有提起這件事,他只是將自己對朝局的判斷和對裴越的關切分說清楚,聽到裴越堅定的保證,他微笑着說道:“我相信你會做到,所以本就不打算開口。”
這是一份不需要言語闡述的信任。
對於裴越來說,他在與沉默雲交談之後,心中愈發不忍。
像這樣的英傑原本不該走到這個境地。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沉默雲悠悠道:“方纔你問我值得嗎?其實於我而言,世間事沒有是否值得,只看本心如何選擇。當年我遊歷人間來到京都,望着這座雄偉巍峨的大城,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些掙扎於溫飽中的普通人,所以我想盡自己能力做些事。”
他擡手掀開那個托盤上的緞子, 平靜地說道:“從入京到現在足足三十年,好像並未做成什麼大事,終日在這陰詭地獄裡攪動風雲,何其無趣。”
他將毒酒倒入杯盞,滿滿一杯。
裴越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攔下,卻被沉默雲用眼神制止。
他望着杯中微漾的酒液,嘆道:“先前我對陛下說,他做錯了一些事,可是仔細一想,我好像也未曾做對過多少事。如此君臣,自當同行,不然我怕他一路上會很寂寞。”
裴越望着他眼中的死志,緩緩站起身來。
沉默雲擡眼望着他,溫和地道:“去吧,不要回首,不要停下。”
他舉起杯,笑了笑,然後一飲而盡。
裴越躬身行禮,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