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前世很喜歡讀書,並且一直將一句話視作自己的人生格言,那便是:以人爲鑑可以明得失,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箽
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讀過許多史書,深知在這樣一片皇權思想根深蒂固的土地上,想要撐起籠罩於頭頂的沉重鐵幕,既不可高歌猛進超出這個時代的侷限性和落後的生產力,也不能事事委曲求全然後指望用暴力的手段絕地翻盤。
前者如林清源,這位同樣來自蔚藍色星球的先行者想利用自己對高祖皇帝的影響力,按照他的規劃強行改變這個世界,在物資還遠遠達不到要求的情況下削弱中央集權,建立簡易版的虛君實相三權分立模式,從上到下解決王朝不斷輪迴的頑疾。
後者似王平章,在走過十餘年的風雨之後,面對已經牢牢掌控朝堂的皇帝,他想方設法掩飾自身的威脅,等到退無可退之時,掀起一場震驚天下的謀反。莫說他最後慘淡收場,即便他真的能夠取得成功,也只是一場似曾相識的輪迴罷了。
裴越對於他們的態度和觀感不同,但無論是哪種方式,他都不想重蹈覆轍。
早在大皇子和二皇子爭儲之時,他便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走一遍他們走過的路。
換而言之,在他將祥雲號的重心轉移到世間各地而非侷限在京都一隅的時候,他便已經預料到今日這個局面將會發生。
因此國公之爵他可以接受,軍權也可以暫時交出,因爲在王平章謀反之後,軍中必然會出現一段時間的動盪。在這個前提下,無論開平帝還是劉賢都不能繼續進逼裴越,除非他們真的想看到大梁朝野上下變成南周那樣的一團亂麻。箽
即便被加封爲國公暫時離開北營,藏鋒衛和武定衛仍然會遵循他的意志來行動,他在軍中的影響力依然不容輕視。
前期已經打下非常牢固的基礎,裴越現在有足夠的耐心,他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
等到祥雲號和沁園完成蛻變,這個世界將會朝着更加富足的目標快速發展。
歷史的滾滾車輪無人可以阻擋。
但是對於吳貴妃和劉賢來說,他們不是裴越肚子裡的蛔蟲,也沒有裴越兩世爲人積攢的見識和閱歷,自然不會聯想到太深。
他們只看到一個光風霽月般坦誠的臣子。
開平帝悠悠道:「好一個君賜之爵,
臣不敢辭。」箽
裴越便要行大禮謝恩,然而開平帝卻阻止道:「不要急着行禮。」
裴越不解地望着他。
開平帝看了一眼神色動容的吳貴妃,緩緩道:「朕想加封你爲國公之爵,並非是因爲外人所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緣故。朕這一生賞識提拔過很多臣子,但是隻有你身上沒有旁人的印記。你沒有讓朕失望過,這些年發生的所有事情,你都能盡其所能地做好,而且經常比朕預想的更好。」
他頓了一頓,平靜地說道:「如今朕快死了,所以希望在死之前,可以再提拔一次此生令朕最得意的臣子。」
裴越輕嘆道:「陛下,其實對於臣來說,國公也好國侯也罷,都是您的恩典,臣都願意領受。如果沒有陛下的器重,臣也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王平章在死之前曾說,功高震主乃是君王永遠避不開的難題。他還說,臣之所以堅持要殺他,只因陛下給了臣***厚祿,被權力迷暈了雙眼,將來也會步他的後塵。」
他淡淡地笑了笑,直白地道:「既然如此,臣便主動退一步。臣並非不相信陛下,而是世情如此無人能夠倖免。」
開平帝擡手點了點他,輕笑道:「朕終究還是說不過你。實話告訴你,在朕有了這個想法之後,是貴妃懇切勸諫,令朕改變了主意。」箽
裴越眼中的訝色並非僞裝。
他確實有
想過這是開平帝的試探,但是沒想到吳貴妃竟然會爲自己說話。
吳貴妃笑容醇厚,難掩讚許之色。
開平帝繼續說道:「貴妃說,你的忠心無可置疑,過往一些手段也僅僅是爲了自保。倘若因爲世人的誹謗和朕心中的猜疑,就讓你從此做個不問朝政的富家翁,對於大梁而言是極大的損失。她的話很有道理,所以你不必擔心朕會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裴越失笑道:「陛下,臣還以爲終於能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家人。」
開平帝佯怒道:「糊塗東西,朕何時不允許你陪伴家人?」
裴越也不說話,只是扳着手指頭算了起來。箽
開平帝道:「你又在裝神弄鬼。」
裴越嘆道:「陛下,臣只是算一下,從開平三年受封子爵算起,開平四年夏天離京,一直到開平六年年初返回。然後在都中待了不到半年,又去南周迎親。回京之後,這次更是隻待了幾個月,陛下便讓臣去北疆領兵作戰。也就是說,臣在這將近五年的時間裡,留在都中的日子僅有兩年左右。」
他聳聳肩,傷心地道:「陛下,臣可真的沒有裝神弄鬼,而是一直勞苦奔波。」
吳貴妃掩嘴輕笑,劉賢亦忍不住笑道:「確實很辛苦。」
開平帝因爲傷勢的緣故無法大笑,但是經過裴越這麼一打岔,他心中的感傷和落寞竟消散許多,彷彿又回到當初那些君臣奏對的場景裡。
只有裴越敢在他面前談笑無忌,也只有他才能讓自己欣然享受這種難得的氛圍。
看着裴越清秀俊逸的面容,開平帝不禁心中暗歎道:「可惜了。」箽
倘若他有這樣一個皇子,又何至於事事費心籌謀。劉賢雖有純孝之心,而且這兩年不斷在進步,可是與裴越展現出來的能力與手腕相比,差距仍然很大。
好在他有一位極其聰慧的母后。
是母后,而非母妃。
開平帝收斂心神,對裴越說道:「朕死之後,你要盡到輔政大臣的職責,護佑新君與貴妃,要像對待朕一樣對待他們。你與劉賢接觸良久,應當知道他的秉性,即便你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朕,也應該清楚他不是朕,不會經常算計於你。」
其實對於一位帝王而言,這樣的話未免有失水準,然而在經過先前的幾番鋪墊之後,開平帝這般說來卻是水到渠成。
吳貴妃站起身來,肅立於旁。
劉賢神色複雜,既有悲痛哀絕之意,也有對未來的希冀和忐忑。箽
裴越將二人的反應盡收眼底,便起身對開平帝說道:「陛下,臣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開平帝點了點頭,然後便對吳貴妃和太子說道:「你們先下去罷,朕有些話要單獨對他說。」
吳貴妃與太子行禮告退。
裴越安靜地等待着,他知道皇帝用金針秘法強行維持清醒,顯然不是貪戀這人世間,而是要儘量將身後事安排妥當。
殿內無比安靜。
開平帝沉默片刻,緩緩道:「你可知道沉默雲的事情?」
裴越沒有想到皇帝會先說起這個話題,在返回京都之時,他已經從席先生口中得知沉默雲的境況。此前一直故作輕鬆,然而這時聽到皇帝提起這個名字,他不禁陷入長久的遲疑。箽
在很久以前,他心裡格外看重的長輩僅有穀梁和席先生二人。
不知從何時開始,沉默雲便佔據了一席之地。
可是他也知道當沉默雲公開承認弒君所爲之後,便已經自行斷絕了所有生機。
能夠改變這個結果的僅有開平帝一人。
他迎着皇帝直視的目光,正色道:「陛下,其實您從來沒有想
到過,沈大人會背叛您,對嗎?」
開平帝默然不語,眸光中漸露沉痛之色。
一聲長嘆。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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