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府,八桂堂上。
今日格外熱鬧,竟是聚集了數十人在此。
王平章先是看向堂下那幾個難掩激動之色的年輕子弟,平靜地說道:“陛下恩典,允許你們入朝爲官,切不可驕傲自得,更不能飛揚跋扈。勤勤懇懇做事,踏踏實實做人,斷不可玷污王家門楣,都聽清楚了嗎?”
衆人整齊行禮應下,高聲道:“謹遵祖父教誨。”
王平章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又望向另一側神情委頓如霜打茄子一般的十餘人,沉聲道:“老夫這些年沒有太過約束你們,不成想你們竟然敢做出那些愚蠢的事情,被人抓住馬腳捅到陛下跟前,簡直無藥可救!老夫懶得聽你們廢話,全部主動去京都府衙,將自己犯過的罪行一五一十說清楚,無論流放還是砍頭,老夫定不會幫你們求情。”
這些王家子弟聞言不禁面露絕望,卻又不敢開口求饒,有些人甚至涕淚橫流。
王平章哪裡願意看見這種丟人的場面,眉頭一皺冷聲斥道:“滾!”
衆人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左側幾位老者欲言又止,王平章淡淡道:“你們都是我的同宗兄弟,這些年仰仗着魏國公府的名頭在都中橫行霸道,不知撈了多少錢財。以前倒也罷了,如今我要辭官歸鄉,奉勸你們一句,拾掇清楚然後趕緊處置妥當,不然將來掉腦袋的時候不要後悔。”
其中一人賠笑道:“兄長,我們真的沒有——”
王平章擡手截斷他的話頭,漠然道:“有沒有你們心裡清楚,老夫言盡於此,諸位自求多福。忠嗣,送客。”
次子王忠嗣起身將那些人半強迫半禮敬地請走,堂上終於安靜下來。
待王忠嗣返回之後,除了王平章本人,此處還有他的長孫王九玄、三子王忠源、五子王忠勉以及王忠嗣的長子王申知。
氣氛略顯肅穆,王忠嗣先是長嘆一聲,隨即擔憂地道:“父親,縱然王家退到這一步,陛下多半還是不會罷手。只要您卸任軍機一職,快則半年,慢則兩載,他肯定會對王家下死手,尤其是九玄這孩子。”
王平章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緩緩道:“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廢話做甚麼?”
王忠嗣遲疑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只是擔心接下來的安排風險太大。”
王平章微微挑眉道:“如果當年不是爲父捨命一搏,王家焉能有十七年的榮華富貴?這些年刻意壓着你們,並非是要打壓你們的心氣,而是希望你們能夠蟄伏多年一朝騰雲。閒話不必多言,距離延平會獵還有二十餘天,你們這段時間按照老夫擬定的名單,去聯繫京軍各營、京都守備師和禁軍的那些人。記住,務必要小心謹慎,不要被人抓住行蹤。”
衆人齊聲應下。
王平章又道:“都去做事吧,九玄留下。”
王九玄這段時間幽居府中,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他冷靜地說道:“祖父,二叔三叔他們恐怕早就被鑾儀衛緊緊盯着,縱然再怎麼小心也會被陛下知悉。”
“無妨。”
王平章搖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不要忘了,老夫還沒有出手,陛下便決定出京觀禮,
這說明他知道老夫想做什麼,同時又有絕對的把握立於不敗之地。陛下這些年越來越喜歡去太液池畔垂釣,這種慣性難免會影響到他的判斷。終究君臣一場數十年的情義,既然他要釣出人間的魑魅魍魎,老夫總得陪他最後一程。”
王九玄知道面前老人的大部分計劃,心中不由得涌起幾分感慨。
對於開平帝和王平章來說,雙方的矛盾早已變成一個死結,甚至漸漸成爲彼此心中的執念,誰都不願也不能再退一步。局勢發展到眼下這一步,兩邊都有明牌也有暗手,就是不知道途中是否會出現變數。
沉思良久後,王九玄斟酌道:“祖父,沉默雲會不會發現當年那件事的蹊蹺?”
王平章從容地搖頭道:“你覺得他會去質問陛下嗎?你不瞭解沉默雲,其人看似深不可測,實則與裴越極其相似,本質上都是那種偏執倔強的性情。雖然陛下將宮中經營得固若金湯,但並非只有沉默雲在宮中藏着眼線,老夫也有一些安排。刺駕弒君做不到,打探一些消息倒也不難。”
王九玄頷首道:“如此甚好,孫兒只是擔心沉默雲臨陣倒戈。”
王平章微笑道:“我怎會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你不必太過擔心。再者,如果沉默雲沒有懷疑過陛下,他爲何要在十三年前將齊徽送入宮中?”
十四年前,沉默雲的獨子沈文德意外身亡。
王九玄想起這件事,恍然道:“原來沉默雲早就猜到他的兒子不是死於意外。”
王平章悠悠道:“他畢竟是太史臺閣的主官,當初在裴貞手下也是做類似的事情,半輩子浸淫於陰謀算計之中,天然便具備一些直覺。只是他顯然想不到,老夫親自出手自然能做得天衣無縫,連陛下都被矇騙其中。”
王九玄雖然之前聽他說起過這件事,此刻依舊覺得無比震驚。
那可是長達十四年的謀局,誰能想到自己的祖父當年一記落子竟然可以影響到今日之局勢?
一念及此,他不禁好奇地問道:“祖父,您爲何要這樣做?”
王平章眼中飄過一抹凌厲的殺意,緩緩道:“因爲我們這位陛下絕情冷血,但凡有可能阻礙他的人,無論當年的情義有多深厚,他都會殺之而後快。”
他扭頭望着王九玄,語調中略帶幾分悲涼:“雖然老夫與裴貞鬥了半輩子從未服氣過, 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某種意義上稱得上完人,也難怪席思道那樣的怪才矢志追隨。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被我們的陛下逼得假死脫身,連落葉歸根都是奢望。”
他搖頭笑了笑,悵然道:“一代完人,身死他鄉,只落得一個荒野上的衣冠冢,供後人憑弔。”
王九玄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仁宣三年,裴貞病逝於虎城,開平帝當着滿朝大臣痛呼國失干城,追封其爲定國公。
仁宣四年冬天,沈文德命喪京都,年僅十九歲。
開平六年冬天,王平章與沉默雲密會於西城某座民宅之內。
王平章沉聲道:“陛下心思深沉,所以才弄出鑾儀衛制衡太史臺閣,但是老夫比誰都清楚,如果將來真有動手的那一天,沉默雲的立場至關重要。換而言之,沈文德一死,陛下會更信任他,但是陛下的嫌疑也遠遠多過老夫。沉默雲將齊徽的身份告知老夫,便是表明他的態度,也是這條線能夠順利推行下去的關鍵。”
他緩緩站起身來,伸出蒼老的手掌輕拍王九玄的肩頭,目光幽深地道:“老夫希望你能牢牢記住所有的細節,王家的未來終究要落在你身上。”
王九玄躬身垂首道:“祖父放心,孫兒必當竭盡全力。”
王平章微微一笑,略顯疲憊地道:“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