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須如此驚訝?”
陳希之不以爲然,語調漸漸恢復平靜:“這些話藏在心底太多年,一直沒有對別人說過,連葉七都不知道寧柔兒的事情,壓得太久難免會苦悶。正好你在這個時候出現,便難爲你聽一聽我的牢騷。”
裴越沉吟道:“雖然無法接受你後來的行事風格,但我能理解伱當年的那些遭遇導致性情大變。”
陳希之皺了皺鼻尖,從他的話中品出一些深意,不由得冷眼道:“難道你覺得我說這些往事,是想求得你的原諒和支持?還是像個小女人一樣撲進你的懷裡哭哭啼啼?裴越,你不是那種自作多情的男人,我也不會那般幼稚且愚蠢。”
裴越對於這種程度的尖銳言辭早已免疫,更不會像那些紈絝子弟一般口花花,於是岔開話題道:“令堂是南周皇族中人?”
陳希之性情冷厲猶如被一個厚重的繭包裹着,方纔的譏諷亦只是本能反應,她沒有想過要在這個可能是唯一再見的場合同裴越脣槍舌劍,便輕聲說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孃親沒有講過,畢竟那時候我還很小,後來也沒有機會聽她說。十三歲那年,魚叔帶我去過一次南周,在那裡我見到了方謝曉,從他口中得知一些往事。”
裴越微微頷首,如此一來曾經困擾他的許多問題都有了答案。
陳輕塵不是樑人,且身世與南周皇族有關,這便能解釋她爲何沒有和先帝成親。雖然很多人包括葉七在內皆認爲陳輕塵不入宮是不想放棄陳家商號,可裴越不會這樣想,因爲以她的身份壓根不需要親力親爲,即便入宮也可以在幕後掌控一切。
如果陳輕塵隨先帝入宮,以她的能力不說絕對壓制王平章,至少可以掌控住皇宮,不會出現皇帝被下毒的荒誕之事。
只可惜歷史沒有如果。
另一個疑惑便是殺死方銳後,他怎麼都想不通陳希之究竟給南周許諾了多少利益,又有什麼手段來完成,竟然能說動平江方家派出八百子弟進入橫斷山,協助她操練死士以完成掘毀興樑府皇陵的謀劃。
至於冷凝的周人身份,其實一直以來便是非常明顯的線索,裴越自己犯了燈下黑的錯誤。倘若他能早早意識到這一點,那麼去年他在南周的籌謀便可更加從容和完善,甚至哪怕是在南境戰事結束後想清楚其中關節,對於他在南境五州的安排也能發揮非常重要的裨益。
一時間想得有些出神,
耳邊傳來陳希之清冷的聲音:“你是不是在後悔沒有早些發現這個秘密?”
裴越坦然道:“確實有些後悔。”
陳希之橫了他一眼,然後繼續解釋道:“我的曾祖父迎娶宗室之女爲妻,但是在朝爭中觸怒皇帝,而且得罪了很多人,最後在方謝曉父親的幫助下僥倖逃離南周,隱姓埋名在京都生活。曾祖父創建了陳家商號,歷經兩代人的艱辛努力,商號漸具規模,然後在我孃親的手中茁壯發展,一躍成爲大梁境內最富有的商號。”
裴越看着她眸中浮現的神采,忽而插話問道:“先帝是否知道你們陳家的底細?”
陳希之微微一頓,然後輕聲道:“縱然起初不知道,後來肯定清楚。數十年過去,陳家與南周皇族的關係已經很遠,可我的曾祖母終究是宗室之女。當時正是他和劉錚爭奪太子之位的關鍵時期,孃親不願給他帶來致命的隱患,所以堅持不肯成親。在生下我之後,孃親更不可能選擇入宮。”
裴越聞言陷入沉思之中。
雖說曾經有過猜測,但如今從陳希之口中得到證實,他不得不思考這件事對於大局可能產生的影響。
陳希之見狀秀眉微挑,道:“你如今落子南境五州,自然不能忽視南周的存在。我知道你通過徐初容那個小丫頭勾連起南渡世族,可你不能太過高估那些文人的力量和氣節。他們或許能錦上添花,然而絕對做不到雪中送炭。”
裴越目光微凝道:“你想說什麼?”
陳希之一字字道:“你若想借助南周的勢,繞不過平江方家。”
裴越心中一動,很快便明白對方想說什麼,不過思忖之後,他搖頭道:“我殺了方雲虎和方雲鬆,又在江陵城外破了陷陣營,方家怎麼可能同我合作。”
陳希之淡然道:“如果方家還在鼎盛時期,他們肯定不屑於向你低頭,畢竟在南邊一畝三分地上,方家乃是皇族之下第二姓,連清河徐氏都比不過。但你去年在南境贏得乾脆利落,據我所知方家如今的處境每況愈下。冼春秋終於崛起,方謝曉丟了總理軍務大臣之職,方家在軍中的實力損失慘重,可謂這麼多年以來的最低谷。”
見裴越沉默不語,她便繼續說道:“劉錚想要收復故土,可你不能完全順着他的心意來。相信我,一旦北疆平定南周覆滅,只剩下一個西吳的話,就算你僥倖不成爲第二個王平章,最好的結局也只能在都中養老。莫說祥雲號和沁園,你連藏鋒衛都保不住。”
裴越緩緩道:“但你方纔也說過,王平章不會忍耐到底,他和陛下之間定然會有直接的衝突。”
陳希之忍俊不禁道:“你怎麼如此天真?即便劉錚死了,也輪不到你裴越繼位,無論是哪個皇子登基,他們難道能容忍你一輩子?無非是舊事重現,要麼你身死名裂,要麼你造反成功。可是從你這兩年的籌謀來看,你對那個位置興趣不大,只想擁有足夠自保的能力。”
她輕柔地轉動着空茶盞,不疾不徐地說道:“在你能夠自保之前,南周不能覆滅,相反它的存在可以爲你的南境謀劃提供助力。它不能太強更不能太弱,同時還要防範冼春秋這樣的野心家,想要做到這一點僅僅依靠徐初容?你未免太相信那個小丫頭的能力,要知道徐徽言這種老狐狸可沒那麼好相與。”
裴越贊同地點頭,沉着地道:“所以你的想法是讓我再多一個選擇,與平江方家建立聯繫,利用南周朝內混亂的局勢謀取利益,同時要保證南周在短時間內不會倒下。”
“便是如此。”
陳希之挑了挑眉,打量着裴越俊逸的面容,似乎有些嫌棄地道:“至於如何制衡南周各方勢力,讓他們爲你所用,這是你最擅長的領域,想必不需要我來出謀劃策,再者我也沒有那個閒情雅緻。我最多隻能給方謝曉寫一封親筆信,相信他能明白我的苦心。這不只是爲你考慮,伐周乃是大勢所趨, 方家如果想要絕處逢生乃至於恢復往日榮光,與你聯手是最好的選擇。”
裴越沒有問她爲何要這樣做,他只是略帶不解地凝望着陳希之的雙眸。
沉默的時間有些久。
陳希之眉尖微蹙,冷聲道:“你是不是懷疑我別有居心?罷了,到時候你看看那封信就知道了。”
裴越微微搖頭,好奇地問道:“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有件事心存疑惑。”
陳希之問道:“何事?”
裴越悠悠道:“沈大人竟然對你這般好,連太史臺閣的烏鴉都爲你所用?不應該啊,他就算想要取信於你,也不必做到這個程度。”
陳希之愣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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