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至深夜。
洶涌咆哮的朔風自極北之地而起,越過茫茫數千裡遼闊又貧瘠的荒原,越過大梁孤獨且雄壯的九里關,在不到二百里的山野間呼嘯而過,降臨在並不高大堅固的興安城頭,就像那些身披獸皮口中喊着古怪字眼的蠻人,突兀又殘忍地出現在大梁子民的視線中。
夜色與薄霧交融,明月在黑雲背後時隱時現,彷彿不敢窺見這場血腥又漫長的廝殺。
對於守軍將士來說,起初他們的確驚恐惶然,面對那些更加高大壯碩的蠻人,很多人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下意識就想坐以待斃,或者是倒地裝死躲過這場浩劫。然而那個名叫許默的年輕人——絕大多數人其實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是此刻這一點並不重要,因爲那個年輕人用莫大的勇氣和高明的武道給了率先衝城的蠻人當頭棒喝。
恰如他所言,如果不想死便只能拿起刀。
當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已然沒有任何轉圜和妥協的餘地時,哪怕是再軟弱的綿羊也會低下頭,用堅硬的角給兇殘的猛獸一記痛擊。
這便是城牆上的狀況。
尤其是很多人親眼看見許默毅然選擇與那個強大的蠻人同歸於盡,看見那位文弱清瘦的方知府舉起刀刺入對方的心臟,帶着哭腔嘶吼出決死的字眼,彷彿一股微弱的星火從他們心底躥起。
面對與蠻人同時襲來的猛烈朔風,那股星火不僅沒有熄滅,反而在凝重的夜色裡迎着狂風飛速生長。
許默身上最重的傷是蠻人三記膝撞,最後那一腳踢開只是蠻人的臨死反擊,並未過於加重他的傷勢。雖說這種內傷後續會很麻煩,但或許是眼前的鮮血不斷刺激他的神志,讓他能夠暫時忘記身體的傷痛。
在經過短暫的休息後,許默擡手從方巡手中拿過長刀,卻突然發現這位中年知府臉上大汗淋漓,嘴角隱隱在抽搐。
“府尊——”
他纔剛剛開口便被方巡打斷,後者壓低聲音急促地道:“許兄弟,我可能撐不了太久,城防拜託你了。軍心好不容易纔凝聚起來,說不定真的可以擊退蠻人,千萬莫要聲張……”
許默微微變色,低頭望去只見方巡腹部有明顯的傷口和血跡,便輕聲道:“府尊,我立刻讓人帶你下去診治。”
然而方巡卻猛然用力握住他的左手,
眼中已有懇求之意,搖頭道:“不,我若是離開城牆,這些招募而來才操練不到一個月的兵勇肯定會崩潰,他們只以爲我要逃命。城防交給你,我就在這裡站着。”
許默深吸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方巡便推開他道:“去吧!”
許默喊來一位受了輕傷的同伴,在他耳邊低語兩句,讓他先幫方巡簡易包紮一下,又叫來幾名兵勇,讓他們負責保護方巡。
重新殺入戰局的那一刻,他扭頭看了一眼,城樓下那個中年文官堅定地站着,腰桿挺得筆直,雖然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是所有人都能看見他依舊沒有離開。
蠻人沒有料到樑人的抵抗如此頑強,明明很多人空有一身力氣毫無廝殺經驗,己方一人便能對敵三四名樑軍,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力量的對比竟然在不斷髮生變化。
城下約六十丈外,數百蠻人騎兵紋絲不動,最前方那人右手握着一根形似狼牙棒的鐵棍,粗獷的面龐上神情陰冷。
此人名叫大祿,乃是堅昆部首領獵驕靡頗爲器重的族人,此番帶着一千四百步卒和三百騎兵突襲興安府城。原以爲手到擒來輕而易舉,沒想到派出將近八百人登城,依舊無法擊潰城牆上的守軍,更不可能打開城門讓騎兵入城衝鋒。
大祿此刻難看的臉色並非是因爲心疼,今日帶來的步卒其實大多不屬於堅昆部,是獵驕靡特地從其餘部落調來的勇士。那些部落的首領一方面畏懼獵驕靡的兇狠,另一方面又被他的言辭欺騙,以爲興安府城不堪一擊,自然興匆匆地派出勇士前來劫掠。
更何況獵驕靡親自領軍攻下九里關,其他首領已經完全被他折服。
大祿又看了片刻,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粗着嗓子道:“伱們全部上,殺死那些樑人,打開城門!”
陣前六百步卒齊齊發出一聲怒吼,然後邁步向城牆衝去。
城牆上的戰鬥呈現出犬牙交錯的態勢,守軍目前還能佔有人數上的優勢,而且因爲許默和裴越手下護衛高手的存在,那些特別難纏的蠻人一個個被殺死,他們漸漸能夠穩住陣腳。
從最開始的驚慌恐懼到如今鼓起勇氣和蠻人廝殺,殘酷的戰爭在淬鍊每一個人。
然而沒有等他們淬鍊成型,城外再度傳來蠻人似悶雷一般的吼聲,緊接着便看見數百蠻人將士順着那些簡易梯子攀爬而上。從他們的體型和速度來看,這些蠻人明顯比前一批更強,在守軍大多筋疲力盡的情況下,誰能擋住他們?
許默憑藉敏捷的身法和高明的武道,閃身捅死一名蠻人後,來到城牆邊望去,下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頭,猶如流動的鐵幕快速逼近。
他握刀的右手在微微顫抖,方纔受的傷開始爆發,體內的氣息無法剋制地翻涌着,於是他咬了一下舌尖壓制住喉頭的腥味,揚起鋼刀吼道:“半個時辰,援軍將至!”
遠近各處的同伴心領神會地齊聲吼道:“半個時辰,援軍將至!”
“殺啊!”
所有人同聲吶喊,連城下的鐵幕都爲之一顫。
星火自城樓下綻放,然後順着城牆蔓延各處,又隨風捲入城內。
從北到南,由西至東,逐漸演變成雄壯的勇氣。
其實在蠻人發起攻城時,城內的百姓已然惶惶不可終日,因爲誰都知道守城軍士的底細,指望着這羣衝着銀子去的普通人像正兵一般決死搏命?那些富商大戶更知道知府方巡是被貶謫到興安,而且這種文官恐怕根本沒有拼命的勇氣。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縱然城牆看起來岌岌可危,蠻人卻始終沒有衝散守軍。
城內某處民居中。
“守了多久?”三十多歲的漢子問道。
“快……快兩個時辰了,你要做什麼?!”婦人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
漢子沒有多言,一把將攔在身前的婦人推開,提着一根長棍走出家門,並未理會婦人從哀求到叱罵的聲音。
可是等他走到外面的街上,不禁立刻怔住。
視線裡有很多人,雖然在夜晚的火把中看不真切面容,可他依舊認出一些熟悉的身影。
如果從上空俯瞰而去, 便能看見興安府城的北面城牆上,守軍與蠻人正在殊死搏鬥,城內各處大街小巷出現不少男子。他們當中有人正值壯年,有人鬢髮微白,手中提着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甚至不能稱爲兵器的東西。
但是所有人都同樣望着北方。
有人開始邁動腳步,有人明顯在遲疑,但是無論快慢,各處的人們都朝着同一個方向前行,就像山川峽谷之間,無數涓涓細流匯聚在一起,終成浩浩蕩蕩的大河。
向北!
……
城西那座宅子裡,陳希之站在廊下,眺望着北方的火光,眼中流露出不解的情緒。
她靜靜地望着,良久之後一聲嘆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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