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家上下忙於收拾行李、安置下人去向的時候,朝廷裡下來一道聖旨:擢徐珏重任內閣大學士,即日回朝覲見。
半年多以來忽然生了許多白髮的徐珏,接了聖旨,嘴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太好了,這下我們不用回荊州了!”徐鬆詩非常喜悅,本來明年他要參加春闈,如果回去,一趟往返就不知要費掉多少時間。由此也可以看出朝廷之重視人才,像徐珏這樣五旬告病引退的重臣,如果真的就放之任之,豈不令國家損失,小人得意?他瞧着父親的神色,期望着他不要拒絕皇帝的邀請。
兩個時辰後,徐珏回來了。他剛回來,府裡就涌來了大批往日的同僚,還有一些是相當生疏的面孔。個個笑逐顏開,連聲道賀。
“哎呀呀,徐老迴歸內閣,實乃聖上明鑑,衆望所歸啊!”
“呵呵呵,您這回是難享清福了,能者多勞啊……”
“徐閣老,幾時赴任?”
徐珏笑着搖搖頭:“我這般多病,縱然有心也已無力,怎能再忝居高位……”
“徐閣老,聖上隆恩,咱們爲人臣子,自當鞠躬盡瘁全力報效喲!”
“就是就是。首府之位,一直都還虛席以待,明擺着是皇上心裡放不下您……”
徐鬆詩在一旁樂了,看父親這態度,不需要問就可以知道他接受了敕令。
他去把這消息告訴給姐姐徐荷書。
徐荷書正在看書。房間裡靜靜的,她也靜靜的。自從那次沈判送她回家後,徐珏便將她鎖在屋子裡,不許她出去。
二十年來,作爲父親,徐珏對待一雙兒女從來沒有過這樣嚴厲的舉動。但這次,他決意要斷掉女兒的“心魔”。他是這樣說的:“他人之夫,豈可多惦?況乎人已命亡囹圄,案子亦已結了,汝豈可多事?”
徐荷書無心爭辯,也很快停止了逃出去的打算。反正沒幾天全家都會離開京城,那時候是她的機會……謝未死了,但死因絕不是仵作所說的那樣,她一定要查個清楚。徐鬆詩瞭解姐姐的傷心,便主動去向當日運送屍體到破瓦溝的幾名番役要回謝未的屍體。番役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商量了一陣,給了他答覆:次日到某某處來取,一切秘密進行。
次日,徐鬆詩和家丁如約取到了包裹嚴實的屍體,尋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好生埋葬了。徐荷書聽弟弟說完此事,只是點點頭。
徐鬆詩進不得門,就在門外對她說了。這對徐荷書而言,不算一個好消息也不算一個壞消息——是走是留,全憑父親自己的意願。
徐鬆詩在門外說:“姐姐,你不高興嗎?”
“沒感覺。”
徐鬆詩笑了:“你要調查謝未的死因,而現在父親要重回內閣,這不是很便利嗎?”
徐荷書漠然道:“父親不會幫我的,只要不攔着我就已經很好了。”
“姐姐,你就別難過了……凡事你一向都想得開的。唯大英雄能本色,你不是很讚許這句話嗎?”
“我不難過。——我也不是什麼大英雄,只是無能無用的小女子罷了……”
外面,小洛抱着白花走來,欣喜地道:“小姐,老爺讓我來給你開門!”
門吱一聲開了,白花望着徐荷書,搖擺着小手走進來。“姑姑、姑姑……”這是丫鬟們教給白花的。徐荷書上前抱住了他。這些天來,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實在忽視、淡忘、疏遠了這個依戀着她的孩子。
徐荷書走出門來,感到外面的天光格外澄明,樹葉也更黃了幾分。秋意漸濃
。
徐珏打發了訪客,便來看望女兒。
徐荷書望着父親雖然掩飾但仍喜形於色的神情,忽然不明白了。從前,父親說的那些淡泊超脫的話給過她很大的震動和啓發。她曾認爲,父親是真的要退出名利紛爭迴歸田園鄉土了。爲何在事情忽然發生轉機的今天,他這樣在意、在乎,眉宇間是得色、喜色了呢?
“孩子,你可是消瘦了,是爲父的不好,不該把你關起來……”徐珏的語調比往日更慈藹。
“父親,您真的還要回內閣?”
徐珏嘆了一聲:“我早說過,我是有心無力,但皇命不可違……”
徐荷書發覺“有心無力”的“有心”有兩種解釋:是有心報效社稷,還是有心朝野紛爭?
“荷書,我知道你並不放棄那個捕快的事,這樣吧,爲父幫你調查清楚,給你一個公道,你就乖乖地在家裡待上一段時間,可好?”
徐荷書詫異地看着他。
徐珏輕拍她的肩膀:“你一個姑娘家,插手這樁公案,實在有諸多不便,也會有諸多不順。再替爲父的名聲考慮一下,好嗎,女兒?”
這些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正擊中要害,不由得徐荷書不點頭答應。
徐珏溫和地笑了一下:“今日天氣很好,你可以出去走走。不過,要帶上小洛小滿哦。”
徐荷書懂得父親的意思,現在,她可以去探墳了。
父親離去的背影有些佝僂,步子也好像比往年遲緩了。這讓徐荷書鼻子一酸。這個有大抱負有大才能的強者,於垂暮之年在仕途上去了又回,是幸事還是不幸?拖着這樣一副不知何時就會發作的病軀,回去朝堂裡效力賣命,是天從人願還是天不長眼?
但無論如何,他是個好父親、好官員!
徐荷書決定放下所有的憂愁疑慮,什麼不管什麼也不想,只等待父親調查的結果。她敬愛她的父親,也相信他。
走在外面的時候,她又想起自己對王素、苑桃說過的話:一定會救出謝未。確切地說,那也是一種承諾。而現在呢?他們已經收到了謝未的死訊了吧,王素會怎樣想?苑桃會是什麼反應?
從此,苑桃成了新婚便失去丈夫的寡婦,還有一個遺腹子……他們該怎麼生活……
她該怎麼生活?
徐荷書知道自己仍會很好地生活。只是暫時不能考慮將來。這些天來,她想起過那晚在大牢裡他說過的話:“我絕不死。”堅定而自信,她相信了。可是結果他食言了。
承諾,已不可靠,不可信。
“荷書!”
扭頭一看,是沈判在叫她。
“沈大人,怎麼您很清閒麼?”
沈判笑道:“十幾天過去了,現在是不那麼忙了。你這是要去哪裡?”
徐荷書道:“隨便走走。”
“哦?正好,我陪你走走如何?”
徐荷書想說“不好”,但沈判銳利而溫柔的眼神看着她,讓她竟不敢、不忍拒絕。
“好。”她知道這不是偶遇。
不料沈判開口即說:“那個捕快的死……”
徐荷書連忙打斷他:“不要說了,沈大人。她不想聽,更不想聽他說這事。
“好,不說。”
徐荷書覺得此時絕對不應該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便打算主動開口。沈判卻又說話了:“荷書,叫我的名字可以嗎?”
徐荷書不想爭執,順口就說道:“好,沈判。”
沈判笑了:“乖。”
徐荷書不語。
沈判嘆道:“從前,我也常常對我的妻子說‘乖’,可惜,後來她不乖了。”
徐荷書心想,她究竟怎麼樣“不乖”,惹得你休了她,將她賜給一個僕人,並趕走了他們。
沈判彷彿是有意告訴她當時的事:“我很愛她,你信嗎?可是,她竟然揹着我跟一個下人相好。”
徐荷書一驚,竟是這樣嗎?但爲何聽說他的妻子是個淑女?
“捉姦捉雙,我當場抓住了他們。你說,我怎麼還能容得下她?”沈判的手指在格格作響。“這是三年前的事了。但每次一想到,我都恨不能……”
“恨不能將天下的女人都殺了?”
沈判目露兇光:“是!但是除了你!”
徐荷書背過臉去,不看他。
“你說,我有哪裡不好?”沈判抓住了她的肩膀,像要吃人一樣,“那個捕快已經死了,你能不能多看我兩眼?!”
遠遠跟在後面的兩個丫鬟小洛和小滿見此情景,想要上前保護小姐。“走開,這是我和這女人之間的事!”沈判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生生把她們嚇得不敢伸手。
徐荷書被抓得骨頭都疼了:“你很好,很好,是我配不上你……”
“你怕我?”
徐荷書道:“我不喜歡錦衣衛而已。”
沈判一愣。“這麼說,除卻錦衣衛指揮使這個身份,對於我本人,你是喜歡的了?”
徐荷書連忙否認:“不是。”
沈判非常男子氣概的臉龐露出了詭異的笑容:“我瞭解,那個捕快剛死……我還有耐心,我等你。”
徐荷書直覺得內心的話無可遁形,只好老實說出來:“你最好不要等,我會令你失望。”
頓了一會,沈判一挑眉,說道:“我明白了,得不到纔是最好的。那個捕快你無法得到所以念念不忘,而我呢,我總是在你不遠處,關心你哀求你……呵,這簡直都不像我沈判了!也難怪你對我看不上眼。”
徐荷書無言以對。
“本來,我想要告訴你關於那捕快死的一些信息,現在想來,我還是改日再說比較好……”
徐荷書詫異地望着他。
“別這麼看着我,讓你惦記幾天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沈判挑釁似的看着她,“我對你真是太坦誠了,什麼都告訴你,這真不像我沈判……”
徐荷書趁機勸誡:“你正值壯年,前途不可限量,所謂紅顏禍水,千萬不要因此影響了你的發展……”
沈判哈的一笑,道:“你就是禍水,也是我杯子的禍水。前程與美人,誰說不可以兼得?徐荷書,你等着罷。”
徐荷書嘆道:“如果你每次出現都說這樣的話,那麼我真的便怕了你。”
“那麼,請你告訴我,那個小捕快見你都說什麼話?”
面前這個人,畢竟是春風得意炙手可熱的錦衣衛指揮使,態度永遠這麼起伏不定,給人壓力而又難以捉摸。徐荷書不答。
她不想聽這個人議論他,更不想在這個人面前談論他。
那是屬於他和她的——哪怕如今只能算是屬於她自己的——時光,過去了,沉澱在心底,覆蓋了一層秋天的落葉,踏上去軟軟的,卻同時可以聽見一種不爲人知的碎裂的聲音。
於是,她微微笑着,輕聲說道:“我不告訴你。”
然後徑自走開。但還要在京城待多久呢……看着這高天重樓,此時的徐荷書感覺到自己有了父親當時有過的那種心境:淡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