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清明。
中午時分,懷山縣被籠罩在一片煙雨中。縣城不大,總共也就五六千戶人家,雖北靠京城黎安、南臨東海郡,卻也沒有分到它們多少繁華。
適逢清明節,加上又是陰雨不斷,街上自然不會有多少行人。
在同慶街上以做死人生意而聞名的老字號‘靜寢居’託節氣的福,在早上的時候很忙了一陣,不過現在街上和店裡都冷清得如同墳墓。
同樣、作爲以做死人生意而聞名的店主田老漢,當然也熟知此行門道,此刻的他完全可以斜躺在搖椅上,聽着屋檐水打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昏昏欲睡,因爲此刻鮮少會有客人上門來照顧生意;更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溜進店裡偷點錢紙和花圈兒。
但、世事無絕對。
一個身長七尺有餘、頭戴斗笠、身穿粗布麻衣的漢子,正一瘸一拐的從街的一頭走向了店鋪。
田老漢人老耳朵可不聾,瘸子走入屋檐下的時候他就發現了他,此刻老傢伙正眯着眼睛打量着這個腰上掛着一把殺豬刀、長得醜陋不堪的中年瘸子。
“客人是要買點什麼嗎?”他坐直了身子率先開口,語氣不溫不火。
“老闆賣不賣棺材?”
聽到‘棺材’二字田老漢心中一喜,“這可是筆大買賣”他想,但他表面上可不能露出任何喜悅的表情,老傢伙只是緩緩的站了起來。
“棺材是有的,客人哪位親人過世了嗎?”他滿臉關切的看着醜陋瘸子小心的問。
“還沒,不過也快了。”
“這也算正常,”田老漢想,“很多人在親人病重或老人高壽的時候會提前準備棺材的。”
“客人跟我來。”他領着瘸子往裡屋走。
這是是一間擺滿了各種喪事用品的屋子,由於沒有開窗戶顯得有些昏暗,剛跨過門檻的時候就問道一股刺鼻的味道,幾口剛上了漆的棺材擺放在條凳上。
老傢伙走了過去將棺材板拍得咚咚作響說道:“木是懷山的楠木,漆是我田家秘製的漆,這種木材做的棺材放在土裡不易腐爛。看見這個描金壽字了麼?這是咱們縣學問最高的伍老先生的字體,一般的人可寫不出來所以價格嘛......嘿嘿!”
“最便宜的就行,死人睡的東西用那麼好乾什麼?”瘸子對店主介紹的這種棺材沒有興趣,他徑直走到一口尚未上漆、材質也不太好的棺材旁,“老闆這個多少錢?”他問。
“你爹有你這種不孝子真是到了八輩子血黴了,最便宜的埋在墳地裡,去挖一口,那個不要錢。”感覺白白浪費了自己的脣舌田老漢惱怒的想着,不過他嘴上卻說:“一兩銀子、不能再少了,老實說這種用柏木做的棺材也未上漆其實——
——就這口了。”瘸子打斷了他,並從身上掏出一錠碎銀遞給田老漢。
“客人還需要點什麼?”田老漢掂量着手中的碎銀感覺比一兩隻多不少,立馬又開心起來。“你可留下個地址,稍後我叫夥計給你過去。”
“不用了。”
話剛說完,瘸子一蹲身、用右手往拖住棺材的底部,直接就將三四百斤的柏木棺材單手舉過頭頂,他立馬轉身往門外走,輕鬆得簡直如同託着個嬰兒。
“我勒個乖乖!這是什麼力道?”田老漢看愣了,感覺到自己的背心在冒冷汗,也慶幸沒有得罪這位爺,老傢伙只能怯生生的看着瘸子舉着棺材跨出門檻一瘸一拐的消失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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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鼓樓街的馮進——馮二爺,算得上是縣城裡少有的既有錢又有勢的人。今天是上墳祭祖的日子,同樣也是他馮二爺的生辰,所以對於城中的一些人來說,清明、未必會到城外去跪跪自己墳頭裡的老先人,但去馮二爺府上吃杯酒,爲他慶賀生辰是必須要做的。因爲都知道,馮二爺有錢、交友甚廣,他老人家與官府和江湖上的人常有走動,和這樣的人打好關係,可比跪老先人要實在得多。
於是整個馮家大院張燈結綵、人來人往、相互結識、猜拳吃酒、勾肩搭背、最後再來喝得個你暈我醉。
高坐**位的馮進紅光滿面,彪形大漢的鬍鬚上都是酒液,此刻的他正將手肘撐在墊有紅綢布的桌面上託着下巴,舒服聽着旁邊的人溜鬚拍馬。
這時候有個小廝晃晃張張的從院落裡跑了進來。
“老爺!老爺!不好了!又有人來了!”他大叫。
“來者是客好好接待便是,慌慌張張成何體統?”馮進瞪了小廝一眼。
“不是,”小廝嚥了口唾沫又道:“那人舉着.......”
突然‘啊喲、哐啷’聲響起,院子裡幾個小廝同時摔到在地,一個單手舉棺、腰掛殺豬刀的醜陋漢子一瘸一拐的從院子的假山後面走出。
“聽聞今日是馮二爺的生辰,鄙人特地備了份薄禮,望二爺能笑納。”
他將棺材輕輕一送,那幾百斤重的柏木棺材就立馬往前滑去,緊接着瘸子手腕一翻、在棺材快脫離手掌之前,穩穩當當的抓住了棺材角,就這樣緩緩的將其放在了地上,整個過程輕鬆得像是在放一塊年糕。
醜陋瘸子這一手確實是嚇到了在場的不少人,因爲都知道、單手舉起幾百斤重的東西對於普通人來說已是不易,倘若是撬起棺材的一頭將它慢慢的放在地上,那這漢子起碼身懷千斤之力,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好手了。
因此他這麼隨意的一個動作,就讓很多準備羣起而攻之的人打了退堂鼓,只有少部分人在義憤填膺。
“哪裡來的狂徒?這個地方也是你能撒野的?”有人罵。
“好生囂張的賊子,活得不耐煩了?棺材給你自己用吧!”有人跟着罵
接下來又有滿口髒話的人開始問候瘸子的祖宗,馮進制止了他們。
“朋友!”身穿褐色錦袍的彪形大漢抱拳朗聲道:“我馮某今日生辰來的都是客,可否給在下一個面子坐下吃杯薄酒,有什麼恩怨你我改日再算如何?”
他這話已經說得非常漂亮了,在過生辰的時候被人送一口棺材作爲賀禮,非但沒有惱怒反而拱手抱拳邀人坐下喝酒,這份胸襟這份城府,已經摺服了在場的不少人。
“你也配?”瘸子只是冷冷的吐出三個字。
“這瘋狗太過狂妄!”一個三角眼薄嘴脣的青年叫道:“二爺、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又有人跟着叫囂。
“取我劍來!”馮進氣得臉色鐵青瞪着院子裡醜陋的漢子道:“我馮某和你昔日無怨近日無仇,足下跑到寒舍來這麼一出想必是有原因的,請說出個道理來吧!否則休怪我劍下無情。”彪形大漢接過了小妾遞過來的一柄細劍。
“殺你。”他再次冷冰冰的吐出兩個字後又對一些蠢蠢欲動的人道:“各位、在下只找姓馮的算賬,無關之人還請給個方便。”
言罷瘸子取下腰間殺豬刀一瘸一拐的走向了提劍在手的馮進,雨水從他的斗笠邊緣滴落,如同昔日爲人傷心的眼淚。
有好事者身穿差服手執單刀,大概自認爲是衙門中人,而馮進又是自己的義兄,所以壯起膽和幾個精壯漢子擋在了瘸子前進的道路上。
“想要找我二哥,請先問問爺手中這把刀答不答應!”他晃動手中的單刀威脅道。
瘸子簡直懶得理他,斗笠下面的眼睛只是靜靜的盯着馮進,視他們如同螻蟻。
此刻無視就是最囂張的挑釁,年輕氣盛的年輕人如何受得了?隨着他一步步的靠近,那個年輕的差役終於忍不住舉刀便砍。
他只是微微一側身就躲過了當面一刀,在單刀從自己的面門滑向胸腹的時候,瘸子右手一甩、用刀背對着差役的鎖骨就拍了下去。
提劍而立的馮進大喊一聲‘小心’後,飛身而出準備救下自家的兄弟,可是他終究還是慢了一步。那人出手太快了,這個身長八尺的彪形大漢似乎想起一個人來。
只聽‘咔嚓’一聲,那人鎖骨直接被刀背拍碎仰頭便倒,由於受到裂骨之痛,他開始捂住自己的鎖骨處大聲嚎叫。
一柄亮如白銀的細劍從人羣的縫隙中鑽出,瘸子提刀上撩擋開了這直刺咽喉的一劍,然後他跨步上前揮刀砍向了馮進的小腹,高大漢子頓時猛退兩步,殺豬刀帶着風聲從他的前方呼嘯而過。
“好快!”
馮進大吃一驚卻也不敢怠慢,提起右腳踢向瘸子的下陰,瘸子好像早就識破了他的這一腳,左拳猛第往下一錘。勢大力沉的拳頭剛好擊中了馮進的右腳腳裸,巨大的慣性讓他的右腿在往後甩的同時,高大漢子的身子卻在不由自主的往前傾。
書本般大小,刀扇漆黑、刀刃雪白的殺豬刀,正好死不活的橫在前面迎接馮進的脖子。
千鈞一髮之際,馮進只能豎劍隔檔,在瘸子拖刀而過的時候,刀和劍的摩擦發出了刺耳的金屬聲。
他們都使出了各自的看家本領,從院落的東側打到了西側,從假山處打到了牆角根。開始還旗鼓相當,但隨着瘸子出刀越來越快,在刀光劍影中馮進已經漸漸落於下風,變成了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了。
而先前還叫囂的那些人、那些準備出手的人、早已化作鳥獸散,即便是現在還留下來的人都已經站得老遠,生怕自己捱上那麼一兩刀。至於那個給他取劍的小妾,此刻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呵呵!酒肉朋友?得意之時來得快,落難之時去得更快。
伴隨着一聲悶響,馮進的腹部被瘸子的膝蓋擊中,整個人如同蝦米一樣的急速往後退。然後剛剛站穩身子,高大漢子轉身就往屋裡逃,企圖通過狹小且有障礙物的地方暫避鋒芒。
瘸子提刀便追,剛追到門口處,一張八仙桌攜同盤碗迎面飛來。他幾乎可以確定桌子後面躲藏着麥芒一樣的劍尖,倘若他舉刀破桌,那麼、那把細劍會在瘸子提手臂的瞬間直刺他的胸膛,所以瘸子以左掌直拍,右手捉刀護住胸口防止突如其來的一刺。
果然、當瘸子一掌擊飛八仙桌的時候,桌子後面的馮進對着他的胸口一劍刺來。
這一劍快若奔雷又陰又準,“這麼近的距離,即便是他也未必能躲過這一擊吧?”馮進心中大喜,但下一息間他便聽到了‘當’的一聲,他看到自己的細劍正在像弓一樣彎曲,那是由於自己的直刺發力過猛,劍尖捅到了刀面上無法再前進的結果。他暗叫一聲不好想收劍但已經來不及。
只聽瘸子嗤笑一聲,在擋下馮進全力一刺的時候順勢上撩,緊接着一步踏出,手中菜刀跟着對手的劍刃就滑了下去,目的很簡單他要削他右手。與此同時、瘸子另一隻手變掌爲抓,如同老鷹捉小雞一樣往馮進的頸項抓去。
他只能棄劍後退,然後那隻手卻如影隨形,馮進又只能一退再退,直到身後已是牆壁高大漢子無路可退。他心中已是驚駭萬分,背心處潮溼不堪,額頭上出現了粒粒汗珠。
瘸子將左手變抓爲拳直衝他面門,馮進偏頭一躲,那鐵錘般大小的拳頭貼着高大漢子的耳門一拳就轟在背後的石灰牆上,只聽‘砰’的一聲悶響,石灰牆被直接打穿。緊接着瘸子用力回勾,拳頭從牆的另一面穿出一下子就擊中了馮進的後腦勺。
受到了這一擊,高大漢子的頭不由自主的往下躬去,然後瘸子的膝蓋剛好撞在馮進的面門上,高大漢子口噴鮮血和牙齒仰頭便倒,癱倒在地上的時候已經只剩下半條命了。
“大哥我是你弟啊!”他眼冒金星頭暈腦脹,慌忙之中喊出了這麼一句。
一隻手掐住馮進的脖子抵住牆根將他提了起來,瘸子的斗笠早在院子的打鬥中就已經掉了,現在只剩下一張猙獰的臉在望着他。
“大......大哥!別.......別殺......我!”馮進被他掐住脖子抵在牆上,臉上紅的、紫的、五花八門,如同京劇中的臉譜,漢子說話也變得不太利索了。
瘸子手上的力道稍微輕了一些。
“大哥你還記得嗎?”馮進鬆了口氣繼續說話打算分散瘸子的注意力,“那時候你總是會保護我的,我們去偷包子的時候你替我捱了一棍;咱們去追盜匪的時候你也替我擋了一刀;我們也曾發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些難道大哥都忘了嗎?”
馮進貌似變得傷心起來,手卻在緩緩往腰間摸去。
“兄弟之間的情分我程大川自然不敢忘,只是我那個他兄弟早就死了,後來出現在我面前的人,不過是爲了錢財往自己兄弟心窩上捅刀子的畜生,在凝香閣、你但凡是稍微有一點點良心,她們也不會死——
——就爲了她?”馮進突然滿臉憤怒怒吼道:“那個賤人!那麼你去陪她吧!”他終於摸出腰間的匕首向程瘸子的腹部捅去。
瘸子左手猛地捏住匕首的刀刃,鮮血立馬從他的手上滲透了出來,面對馮進的死性不改,承受着手上的劇痛,他說話依然不喜不悲。
“知道嗎?馮進,我現在還記得當初你說過的話,‘咱們二人如果誰先死,另外一個人就一定要幫他收屍’”他將殺豬刀橫着一揮,“所以我爲你買了口棺材。只是想不到替你收屍的人是我程大川,殺你的人還是我程大川。”
只聽‘噗呲’一聲,一股滾燙的、緋紅的血液濺射到空中,如同一瓢水般潑到了瘸子的手上、臉上和身上。馮進‘喝’了一聲,他的肚子立馬焉了下去。不過高大漢子在嚥氣的時候,卻把眼睛瞪得圓圓的。
開膛破肚如屠豬狗!
醜陋漢子彎腰單手一提,將剛馮進的屍體扛到肩上,他來到院子將棺蓋推開,將屍體輕輕的放入棺內,然後再蓋上棺蓋,做完這一切後,程瘸子頭也不回一瘸一拐的走出了院落。
血人已離開,從屋裡到院落只留下一長串帶血的鞋印。
這時候那些躲得遠遠的圍觀者才一窩蜂跑到了棺材旁,他們掀開棺材板看着馮二爺的屍體議論紛紛悲痛難平,那個小妾跪在棺材旁邊哭得撕心裂肺。
鼓樓街上突然傳出‘殺人啦’的聲音,聲音大且尖銳、似乎想要震破縣衙大堂的冤鼓。
哼!江湖恩怨殺個人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