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那處治療所越近,竄入鼻尖的藥味就越濃郁,這一行人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那位傳令的大人就示意自己不能再繼續往前走了,他朝安恕她們這羣人拱了拱手,恭敬又冷硬地說道:“幾位,下官我就只能送幾位至此了,接下來的路還請諸位大夫、侍從們自己走過去罷。。。喏,前面那個掛了個木牌子的地方就是了,門口會有人將衣物與面罩這些東西交給你們,下官好心提點幾位一聲,可千萬要按照裡面的醫館們吩咐行事,之前有些馬虎大意的,仗着自己身強體健硬扛的,現在也都成了裡頭躺着的被救治的人了。。。”
安恕跟周圍的人都齊齊道了句:“多謝大人提點。”
那位大人見自己該交待的都交待完了,也不願在此地久留,又朝他們這些人拱手拜了拜,就反身準備回軍營。前面有幾個從別的鎮緊急調過來的大夫一聽這種情形,都有些踟躕不前,在原地交頭接耳了一會兒,才又磨磨唧唧地邁開腿往前挪了兩步。等到安恕安忍跟營裡另兩位醫官都快走到治療所跟前的時候,那幾個人還在好幾丈遠外的地方觀望呢。。。
安恕她們這些人等走近了就看清了那塊木板子上面炭黑的“病遷坊”三個字,而且門口的位置果然有人在守着,是營裡的一位醫官,見着他們這些熟人過來了,先是苦笑着寒暄了幾句,之後就將那些“裝備”分發到了每個人的手裡。
安恕將她手上的那件灰褐色的外袍抖了抖,又擱在身上比了比,她拿到的這件已經是最小的了,可套上了身才發現還是長出了一截,幸好袖口的位置被密密實實地匝上了一圈,還有一根可以用來調節鬆緊的繩子,她這纔將長出來的那一截袖子往上挽了挽,用那根繩子給繫牢。
除了這件外罩的袍子之外,每個人又被髮了三條矇住口鼻的棉布巾,雖然看起來不及營裡面運送病患的士兵們配置的厚棉布要保險,可裡頭卻實打實地塞上了各式芳香避穢類的藥材,而且就連那些棉布帕子也都拿烈酒燻蒸浸泡過,安恕開始的時候並沒有在意,還以爲是普通的布帕,一直到罩在臉上的時候才被冷不防地酒氣嗆到了。
一旁的安忍也並沒有好到哪兒去,他也被那股子嗆人的酒氣給激地連連咳嗽了好幾聲,萬幸的是這裡備了些提神的薄荷油,塗擦在太陽穴上,才讓神思清明瞭些,不然以她倆這“酒量”,估計這一整日就得渾渾噩噩地過來了。
等他們這一行人全部穿戴完畢,後面那幾個大夫才姍姍趕來,畢竟再怎麼說也是受了朝廷的調令被指派過來的,就算是想掉頭回去,只怕還走不回自己老家,這條小命就保不住了。
幾個人唯唯諾諾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接下了衣物,換好了之後也跟着進去了。
安恕她們幾個剛剛進入的位置是治療坊的南區入口,這麼一塊地方被劃分成爲了東南西北四塊區域,西南二區的病人相對來說要輕一些,東跟北這兩處則是以重病患爲主,尤其是被轉移到東區的,基本上都活不過三日了。。。
中央的位置被人爲隔出來了幾個可供醫者休息的房舍,說是休息,基本上也都只是打個盹而已,除開這些,煎藥跟抓藥的地方也是在這兒,安恕從南部的病區一路穿到這裡,就見着地上蹲坐着好幾個人,有她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甚至是一些醫官也都很沒有架子地親自守在爐竈旁看火熬藥。
痛苦的□□聲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充斥了每個人的耳朵,安恕四下環顧了一下,卻沒見着傅晦明的身影,剛想上前問一問,地上有一個人馬上鯉魚打挺地站了起來,朝向他們這幫人快步走來。
“老許,老魏!可算是見着幾個還能動喚的人了。。。我這日子啊。。。簡直是不像人能過的了。。。”
說話的人名叫吉桓之,也是涼州大營裡的一位醫官,跟安恕安忍他們平時也相熟,平常就是個喜熱鬧的主,搞得安恕差點就沒認出是他來,定睛一看,哪兒還有半點從前的活泛樣子,眼下一片烏青,眼裡遍佈血絲,才過了十幾日,人就整整瘦了一圈,原本就不胖的人現在看着都有些脫相了。
“誒,怎麼回事,怎麼還把兩個小傢伙也給折騰進來了,這可不妥,不妥啊。。。”吉桓之一見着人堆裡的安恕跟安忍,就開始發起了牢騷:“那營裡光剩下那喬二愣子一個人看着,他。。。他顧得過來嘛他!這叫哪門子的事啊你說。。。”
許昕許醫官也順着他的話往下接道:“可不是麼,這不。。。”他將身子往側方讓了讓,將身後那幾位臨鎮徵調來的大夫讓到了眼前,依次介紹了一遍,這才接着嘆道:“這幾位大夫也都是今個一早被派過來的,說是讓支援下你們這頭,說說吧,具體情況怎麼樣?能控制得住嘛?”
“唉,別提了老哥哥,這不嘛,你自己瞧瞧這是什麼情況,那邊小間裡面的,都是些熬了兩天兩宿沒合過眼的,我們這些還能動彈動彈的,要麼就是挨個區的巡查看診,要麼就是跟這爐竈邊上煎藥,除非累昏了,要不然根本就沒個能閒着的時候。。。再這麼着耗下去,我估摸着,保不齊哪天,我也得被擡到那裡去啦。。。”他話一說完,就朝東邊的疫區方向努了努嘴,之後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拎過那把小蒲扇朝炭爐裡猛地扇了起來。
小炭爐裡頭瞬間就爆出了好幾個明亮的火星子,許醫官也就勢蹲下了身子,小聲朝他嘀咕了一句:“我說,你們來了這麼些時日,就沒有一例,出現好轉的跡象?”
吉桓之扇扇子的動作停了一霎,臉色顯得越發地頹敗了下來,像是個受了重挫的人,連身形都委頓了幾分。他撇了撇嘴,雙目無神地答道:“要是有的話,我們這些人也不是現在這種狀況了,真的,哪怕就只有一個人都成,那我們現在這兒費勁巴力地累死累活也都值了我的老哥哥,可問題是就他媽的一個也沒有,所有的人,從發病到結束,就一個能讓人看到希望的苗頭也沒有,他孃的來點回光返照讓我看看也行啊!”他越說越激動,可說着說着就又說不下去了,整個人目眥欲裂地盯向了許昕他們這羣人,語聲哽咽。
在場的衆人聽了他那番訴說,盡都佇立不語,又過了一陣,等到吉桓之平靜了一些,才又接着講道:“那些個死了的,每天都幾十口子幾十口子的往外拉,剛開始的幾天誰見了都受不了,後來也都變得麻木了,灑上石灰深埋了,還得趕着回去看新的病人,現在,現在就連石灰都快不夠用了。。。”
任誰聽完了這樣一席話,心底都不會沒有觸動,安恕將頭垂得低低的,怕讓人瞧見眼眶裡的淚。
正難過着,就聽見一道厲聲傳來:“都瞎嚷嚷什麼,有那個精力再給我多配出兩服藥來!”
安恕跟安忍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誰過來了,先前沮喪的情緒也好似被他這麼一聲吼給吼退了,兩人快速轉過了身子,欣喜若狂地喊了聲:“先生!”
喊完之後就聽得對面的傅晦明點了點頭,然後支吾了一聲什麼,他在門邊將身上那件大袍子跟臉上罩着的那些個帕子什麼的全都脫了下來,放在一個刷了紅漆的大木桶裡,又從另一個普通的木桶裡拿了一套新的,重新穿戴完畢之後才走了進來。
“今天新進來的這幾個人,無論是我的學生還是其他地界的大夫,都得先聽我交待一件事,在這兒,想要活着,就必須照做我剛纔做過的事。我不知道你們剛剛仔細看過了沒有,恕丫頭,你心思細,你先說說,我進來之前都幹了些什麼?”
傅晦明點名問到了安恕,她只略略一想就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節,娓娓答道:“先生在進來之前,先是將那些髒污了的外衣跟面罩都換了下來,又清洗了顏面跟手,想必是怕將幾個病區的那些疫癘邪氣過到這裡來罷。。。”
安恕的回答讓老頭子頗感滿意,等繫好了面罩上面的繩子才把這些或坐着或站着的人都召集了起來:“行啦,兩個小的先留在這裡打打下手,但是有一點得記住了,你們倆必須打起精神來,多留意其他的醫官大夫們是怎麼處置病人的,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倒下了,那麼你們倆一定要能頂上,知道了?”他見安恕安忍聽話地應了下來,才繼續吩咐道:“行啦,藥材都放在角落的那個簍子裡,你們倆先過去,把那些藥都裝填進布帕子的夾縫裡,幹完了這活再到四周的角落裡把那些快要燃盡了的艾蒿續上。行了,去吧。。。”
安恕還想再說些什麼,安忍卻在旁邊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安恕又看了眼傅晦明的側臉,見他已經開始給其他的大夫安排事項了,也覺得不宜急在這一時,就跟着安忍一道去到那個放置中藥的角落,照着傅晦明剛纔交待過的,着手幹了起來。
兩個人彎着腰將那整整一摞的棉布帕子都塞好了藥之後,又點燃了些艾蒿將它們分放在四周的旮旯處,艾蒿一經點燃就散出了大量灰白色的煙霧,味道還隱隱有些嗆人,幸好鼻端都罩着東西,可這味依然走竄得厲害,安恕待了還不到半日,整個人的衣服上、頭髮上就全都是艾草薰出來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