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淳歌與蘇見豫吃完飯,在聊了一會兒天,天色也暗了下來,蘇見豫這才肯將人放回去。黃昏一道,宮門口冷清了許多,淳歌並沒有讓林方他們來接,宮門處沒有馬車,淳歌就如來時一般,慢悠悠地往前走。
記得當年每每下朝,總會有個人等着他,與他一同歸家,淳歌若是餓了,那人便能拿出好幾塊柿餅,若是渴了,還有各式各樣的糖水。這幾年淳歌戒掉了柿餅,戒掉了糖水,卻始終戒不掉,時不時浮現的思念。
冷風一吹,淳歌顫了顫身子,雙腿又出現刺骨的疼痛,這個天氣,他可真不適合出門啊。好在現在的街上人也不是很多,淳歌走得搖搖晃晃也沒人會見着。
也許淳歌並不知道,自打他出宮門的那一刻,阿奴便悄悄地跟在他後頭,躲在一個陰暗之下,阿奴猶豫地伸出手描繪着淳歌的背影。他家公子瘦了,一件青衫穿在淳歌的身上,顯得那麼空。他家公子老了,一頭烏絲,而今已然泛白。阿奴捂着自己的嘴,任憑淚水淌下來,他無限的懷念當初跟在淳歌身邊的日子。
阿奴是蘇見豫與一個民間女子所生之子,也就是見不得人的私生子,自阿奴出生的那一刻便註定了不會被皇家所承認,阿奴自己也知道,所以年幼的阿奴,從小的心願便是做一個讓他父親認可的孩子。爲此他可以不求名分,不怨勞苦,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林家當家奴,爲的就是探探林家的深淺。
那一會,阿奴被發現了,讓林家人打個半死,蘇見豫這纔將他接了回來養在宮外,阿奴原本以爲他會混吃到他死去,誰知變故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出現了。那天蘇見豫將他賞給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作爲家奴,阿奴被那孩子取奴字爲名,蘇見豫毫無意見,阿奴知道蘇見豫從來就沒有將他看在眼中。可那孩子是蘇見豫極爲重視的人。阿奴有些嫉妒,後來那孩子漸漸長大,阿奴才明白,這孩子的才智是他一輩子都不能比及的,他開始認命。一切變故來得都太快了。當他甘心做一個家奴,認命的時候,蘇見豫告訴他,他存在的目的,並不是照顧那個孩子,而是監視,蘇見豫爲了考驗那個孩子,將讓阿奴出賣他,爲的就是讓那孩子記恨上林相,爲將來扳倒林相埋一個引子。
阿奴心中有些糾結。但還是做了這件事,這件他一生中第一次後悔的事情。那孩子極爲聰明阿奴的作爲怎能瞞得人呢,因此阿奴也爲那事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在與那孩子的相處中,阿奴吃驚地發現,他原以爲的男孩子,竟是個女子,阿奴很是遲疑,是否要將這件事稟告給蘇見豫,但後來他鬼使神差地將這事瞞了下來,再後來。便是他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終有一日,那孩子已經是阿奴心中舍也舍不下的一部分了,考驗也接踵而來,他一次一次在蘇見豫與那孩子之中做選擇。他原先以爲自己可以保住那孩子的,卻沒想到,他自以爲的有備無患,卻親手將那孩子推上了絕路。官二伯的死,便是他與那孩子之間永遠的鴻溝,他以爲。他真的以爲,自那一次之後,他便可以義無反顧地奔向那個孩子,然而命運卻再一次同他開了玩笑。
三年前,阿奴在蘇見豫的引導之下,完成了一處他生平最爲精彩的苦肉計,並在最後時刻,叫住了那孩子,讓蘇佑啓有機會斬殺林洎。那一瞬間起,那孩子,他的公子,他最愛的人,官淳歌的眼中,名喚阿奴的人便已經死了。
如今的阿奴不在身份卑微,他是尊貴的三皇子,他終於成了他父親眼中的人,可他失去的卻是他此生最珍貴的人。
阿奴現今也不奢求淳歌的原先,像這樣默默地守着淳歌,他就很滿足了,他拭去眼角的淚,凝視着淳歌的每一步。
淳歌今日走的路程是他這三年的總和,果然他現在是高估自己了,在一個拐角的地方,阿奴竟見不到淳歌的身影,往低處一看,淳歌朕坐在他人的臺階之上,揉着自己的膝蓋。
“知道自己逞強了嗎?”淳歌正揉着膝蓋,預備等膝蓋暖一點在走,一個影子便映在了淳歌是身上。
“子休”淳歌擡頭一看,原是林方來找他了。
“上來吧。”林方可沒有傻得推着輪椅出來,所以他半蹲在淳歌身前,打算將淳歌揹回家中。
淳歌也不矯情,趴到了林方的背上,任由林方將他揹回家。
望着不遠處,那交疊的人影,阿奴認得那人是青山書院的先生,也是照顧淳歌的人。而他早就失了那個資格,心中有若有若無的疼,但他還是目送着這兩人回到林府,他才安心離去了。
回到林府的淳歌有些疲憊,洗漱過後便睡去了,等到第二天他醒了,也是他拒官這事傳得最熱鬧的時候。
“先生,你倒是悠閒,你可不知道,京城的官員都把你說成什麼樣兒了。”林木剛從外頭回來,那個陣仗,把他嚇得不輕。
“什麼樣?”小旗子,笑道:“總不可能吧先生說成三頭六臂的怪物吧。”
“哎,你還真別說,那些人還真有這意思呢。”林木挑了挑眉,不客氣道。
“可先生,你爲何拒官啊。”小旗子恨不能淳歌是趕緊把他想做的事兒都做完了,然後休養去,別在這京城瞎折騰。
“這才第一次,子謹若是答應了,他也太好應付了。”林方翻了個白眼,心說以淳歌的身價,總得拒絕個十次八次的,纔夠本。
“是啊,青山先生時隔三年再回京城,若是那麼容易請,豈不是失了身份。”聽着這個熟悉的聲音,衆人已經很熟練地將眼神飄到了屋檐上,果不其然,那個北王的小兒子,自一次從上頭跳了下來,帶着他的小北。
林木手中的茶杯差一點就像扔出去了,心說,這人怎麼又來了,每每不歡而散,難道他還看不出來,林府不歡迎他嗎?
“再說,若是青山先生馬上便答應了,豈不是說明青山先生回京便是爲官位嗎。”蘇佑信眨巴眨巴眼,討好地望着淳歌求表揚。
淳歌給了蘇佑信一個讚許的目光,這個孩子看似不拘小節,其實心思比誰都細。
得到淳歌的一個眼神,蘇佑信更是嘚瑟了,接着說道:“若是先生這一回答應了,最多不過是一個卿士。”
“你們想想,卿部的卿士還少嗎,高卿士方卿士可在卿部爭得你死我活,先生要是進去還得爲皇帝收拾卿部的爛攤子,又得屈居人下,有百害而無一例。”蘇佑信旁若無人地分析着,好像這事兒是他爲淳歌出謀獻策的一樣。
蘇佑信所說確實與淳歌所想有所相同,淳歌拒官最爲重要的原因,便是與蘇見豫劃清關係。淳歌再次回京,他的身份已經不再是蘇見豫的徒弟,也不再是依靠着蘇見豫往上爬的官員,蘇見豫請淳歌爲官,淳歌若是應了,那淳歌將還是三年的淳歌。淳歌是想要官,可這官絕對不是蘇見豫隨手賜予的,而是蘇見豫不得不給的。
“小公子以爲,鄙人求得是什麼?”淳歌嘴角淡淡一勾,問道。
“我?”蘇佑信指了指自己,吃驚了一小會兒,才反應過來,說道:“我覺得,不該是你所求,而是除了丞相一位,任何官位都配不上你。”
淳歌眼前一亮,卻是極快的,幾乎沒有人發現,這個蘇佑信還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啊。
“爲何這麼說?”淳歌不動聲色地問道,卻也是間接地默認了自己所求。
“很簡單,先生這一次拒官,被朝中官員,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被高卿士與方卿士知道了必會有所忌憚。”蘇佑信挑了挑眉,笑呵呵道:“人一旦有了共同的敵人,便會結盟。”
“朝中兩黨官員,互相結合,那意味着朝中的平衡不在,皇帝絕不可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他再次賜官,所給予的官位定然不會再是卿士一職。”蘇佑信得意說道:“能高過卿士的,可不就是丞相一位。”
“小公子見微知著,鄙人心服口服。”淳歌倒是感嘆北王有了蘇佑仁那樣玩心計的好兒子之後,竟多了一個玲瓏心肝的蘇佑信,還真是好福氣。
這一回淳歌留蘇佑信在林府用了膳才讓人離去,也算是與蘇佑信結了一個善緣,不過蘇佑信這翻人家屋頂偷聽的習慣,淳歌確實哭笑不得,有大門不走,走屋檐,倒也是怪癖。
誠如蘇佑信所說,高卿士與方卿士,甚至淳歌再會朝堂,急忙聯起手來,將朝堂上的勢力快速瓜分,引起天下人的不滿,一時間京城是怨聲載道,蘇見豫也大發雷霆,終於聖旨下來了,這一回封淳歌爲空缺三年的丞相,可淳歌卻還是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