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而來的淳歌比往常多了份蒼涼,伴隨着他慢慢走近,人們逐漸發現當年的那個才子,解元竟也長大如斯。他緩緩而來彷彿踏着雲彩,周身散發出淡漠的氣息,只要見過他的人都能明顯感覺到淳歌的改變。
不稍片刻淳歌便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他撩開衣袖,朝着官二伯那幾位長者,重重一拜。不曾言語什麼,便起身接過樂水手中的長繩。在東南有個規矩,死者逝世時要由最親近的人爲之拉棺,意在送人最後一程讓人安息。
樂水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有看着將繩子熟練地套在身上的淳歌,不禁悲從中來,默默地跟在了樂山的棺槨旁。
“啪”
一聲炮響送葬的隊伍開始漸漸移動,淳歌瘦弱的身子拉着大且重的棺木,每一步都顯得堅定但卻緩慢。行至一半,天上的小雨開始蔓延,在淳歌的腳下匯成一條條小小的‘河流’,淳歌每走一步,都會濺起一灘的水。
“嗚呼哀哉”淳歌的一聲沙啞長嘆打破了送行隊伍的寂靜,但他沒有停下腳步,拉着的棺槨像是與他融爲一體。
“汝生於浙,而逝於北,離汝鄉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爲歸骨所耶?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伯兄是依。幼年,父歿南方,從伯而歸,孤苦伶仃,然未嘗一日相離之苦也。吾無姊妹弟兄,兩世一身。形單影隻,蓋兄爲長也,乃吾畢生之幸。”話至此處,淳歌微微哽咽。
“餘憶年幼時。予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凡此瑣瑣,雖爲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悽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木甲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爲證印者矣。”說到此時。淳歌早就淚不能自己了,許是情緒激動,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送葬一列也不得不隨之停下,。
“我來吧”樂水急忙扶住淳歌,眼中的熱淚奪眶而出,嘴角輕微顫抖,雙腿也站不直了,頹廢了許多。
淳歌沒有接受樂水的幫助,而是徑自念這心中的一腔不捨,他拉着棺槨。一路吟誦悼文,又一路痛哭流涕,這一幕不知看傻了多少百姓,又看哭了多少兄弟,淳歌心中的悲苦在今日感染到了所有見到的人。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弟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這是淳歌最後一句悼文,淳歌他們也到達了下葬的地點。
此句一出,送葬之隊便盡數泣不成聲。樂水與淳歌更是扒着棺槨不肯讓其下葬。真真是應了淳歌文中的最後一句,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後的事又不可知;哭你既聽不到你回話,祭你又看不到你來享食。紙錢的灰燼飛揚着,北風在曠野裡顯得更猛,我要回去了,但又連連回過頭來看你。
“哥,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淳歌死死扒住即將下葬的樂山,愣是不讓他人靠近。
“淳歌,淳歌”樂水在一旁拉着,卻是怎麼也拉不下淳歌,索性他也加入了淳歌的行列,不曾說什麼,但卻渾身顫抖埋頭直哭。
因爲淳歌與樂水,本來很快就能完成的下葬,硬是被拖延了一個多時辰,等到淳歌他倆哭累了,扶倒在一旁,其他人才有機會,將樂山下葬。待到來時的人都散去了,只剩下淳歌與樂水兩人在墳前,他倆分做在樂山的前碑,拿出腰間的酒,有一口沒一口的喝了起來。
“你還記得小時候,咱三一起去捉蟋蟀啊。”樂水一路聽着淳歌的悼文,同樣回憶起了小時候的那段不可遺忘的記憶。
“嗯”淳歌淡淡一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說道:“我捉蟋蟀,你倆緊跟我捋袖伸臂,搶着捕捉;寒冬蟋蟀死了,你們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們。”可是今天我收殮樂山的屍體,給他安葬,而當年的種種情景,卻一一清晰地呈現在眼前,這一句淳歌不敢說了,他怕說了心中的傷又要被冷酷地剖開。
“你的弔文說的可真好。”樂水平靜的念出:“凡此瑣瑣,雖爲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悽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木甲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爲證印者矣。”
樂水心頭一哽,嗆了一口接着說道:“這些瑣碎的事情,雖然已經成爲過去,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卻。往事堆積在我的胸中,想起來,心頭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們像影子一樣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卻又不見了。”樂水抹了抹了,鼻音極重地說道:“我後悔當時沒有把這些兒時的情狀,一條一條詳細地記錄下來,樂山已不在人間了,那麼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幼時可以重新來過,也沒有人來爲它們對照證實的了。”
“生別猶怏怏,死別復何如?”淳歌破涕而笑,說道:“唯有一恨也。”
“是啊,就是隻有一個遺憾。”樂水同樣是笑着應道。
“沒欺負夠啊。”淳歌樂水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
的確,淳歌樂水就是喜歡聯手欺負樂山,看着樂山吃癟,他倆總是覺得感覺很好,可是那些當時只道是尋常的事兒,如今在看來就只是記憶中的惘然了。
“回去吧。”樂水幫着淳歌捋了捋額前溼噠噠的頭髮。
“好”淳歌應聲準備站起,只可惜坐的太久。再加上先前拉棺時太過勞累,以至於他的腳現在毫無氣力。
樂水見此,果斷地將淳歌的手搭到後背讓淳歌以自己爲支點,笑道:“一起回去。”
“嗯”淳歌靠着自己的兄弟,。心裡就是溫暖。
淳歌與樂水離開的背影,在樂山的墳前交織在一起,微風一吹,樂山墳前的草稍稍彎腰,似是道別。
很快杭城城裡便看到這樣的一幕,兩位身着白衣的男子相互攙扶,共同行走。許多人都認出了這倆人,一個是此時落魄的淳歌,一個是素來沉穩的樂水,人們都被他倆的兄弟情深而震撼。
“回來了”當淳歌他們到達官府的時候。是官二伯和官二嬸親自出來迎接的。
“二伯。二嬸。”淳歌退就一步。就地跪下磕頭,說道:“我知道千萬個道歉都彌補不了樂山的離去,從今往後我便是你們的兒子。樂山會做的,淳歌同樣會做。”說着淳歌便直接磕頭,咚一個咚一個,磕得極響。
“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官二嬸抱着淳歌,心疼地幫他揉着額間的淤紅,說道:“這不是你的錯,你就不要內疚了,啊。”
“嗯”淳歌低下頭。埋進官二嬸的懷中,他萬萬不敢說出,那一句,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害怕自己將會失去所有的親人,所以他只能將一切都埋在心裡。
“行了,外頭風大雨大,還是回家再說。”官二伯朝着淳歌招招手,那是一如既往的和藹。
淳歌他眼望着官二伯,纔不過幾年不見他二伯老了許多,鬢角的白髮是再也擋不住了,眼角的皺紋時常映入淳歌的眼簾,還有少了當年軍人的豪邁,多了一份一省之長的氣韻。
“淳歌,好想你們啊。”淳歌被二嬸扶着起身,撇過頭去,一滴淚水劃過眼角,若是從前的他,是定然說不出這麼直白的話,只是樂山的死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短暫,有些話不說,有些人一別,可能就是一輩子。
“傻孩子”即便是鐵骨錚錚的官二伯還是破了功,將淳歌熊抱住,這個倔強的孩子是多麼傷心纔會說出這樣的話啊。
“苦日子都過去了,回家了,回家了。”官二伯拍着淳歌的小腦袋瓜,輕聲說道。
家,原來這個東西淳歌一直有,經過北方一行,淳歌對東南的歸屬感比以往更加強烈了,他終於認定了他這棵浮萍也有紮根的地方。
“不,淳歌要走了。”淳歌強忍着扯出一笑,淡笑,說道:“今日能出天牢已是皇上大恩,我必須馬上回去。”
“你還未被赦免嗎。”官二嬸一急拉過淳歌問道。
“二嬸放心這不過是一時的,過些時候,淳歌就能回來了。”淳歌拍了拍官二嬸因緊張而不住抖動的手,以示安慰。
“那你等着二嬸給你做些吃的去,一定要等着。”說罷官二嬸便不顧自己虛弱的身體,往官家的廚房奔去。
“我讓子衿帶着元寶來見見你。”說着官二伯便是要招來家奴,去叫人。元寶因是孩子不能參與白喜事,而子衿則是在房中照顧着元寶,故此也未能出來。
“不必了,我這樣子讓他們見了,只是徒增一個煩心的人罷了。”淳歌擺了擺手,離他不遠的身後便出現一個統衛。
那人拿着鐐銬,先是朝官二伯等作揖,隨後便將淳歌由手至腳都拷了上。
“二伯告訴二嬸,淳歌等不及了,下一次再品嚐她的手藝。”淳歌理了理那條略微沉重的手銬,下跪磕頭道:“淳歌就此拜別,還望衆人保重。”語畢淳歌便麻利的起身,沒有一絲猶豫的離開了。
那個單薄的身軀在今日似乎格外的高大,那作響的鐐銬也不曾減少他的風姿,一席白衣向遠處前行,一如來時的路,卻已經不是來時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