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爲笛雅披上明亮的紗衣,幽深的陰影淹沒了牀上的少女。
魔女小心翼翼地靠近過去,彷彿害怕驚醒公主的美夢。
當笛雅來到牀邊,少女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魔女的眼眸裡。恬淡,安寧,唯美,少女即便睡着也是一處風景,光是注視她的睡顏也能感受到那股令凡人自行慚穢的神性。
她是睡美人,'莉絲笛雅」的莉絲,笛雅的另一面人格,真正被福音神靈認可的依蘇公主。
公主離開了高塔,白皇后,黑執事,紅死徒也離開了高塔。
只有睡美人仍困在高塔之中。
笛雅坐在牀邊,握緊了睡美人的手,莫大的恐懼感漸漸爬上心頭,一些她從未思考過的事如同驚雷在她心裡炸響。
睡美人不是她的姐妹,睡美人就是莉絲笛雅,睡美人與秘公主只能同時存在一位,睡美人醒着的時候秘公主會沉睡,反之亦然。所以十幾年來笛雅的覺醒與謀逆從來沒被人發現,皇宮甚至不知道她成爲術師,因爲從得知真相的那一夜開始,心懷恐懼的秘公主就隱藏起來,出現在人前的只有懵然不知的睡美人。
笛雅想起來了,那一夜當她偷聽到真相後,她真的逃走了。因爲高塔無處可逃,所以她逃進了心裡—莉絲笛雅在那一刻分裂成秘公主與睡美人。現實太強大,太殘酷了,所以秘公主躲在陰影裡,讓睡美人獨自面對現實。
睡美人不知道真相,甚至不知道秘公主的存在,她集成了「莉絲笛雅'所有優點,是披甲成聖的完美人選,所以前任女皇從未懷疑過什麼。歷代公主都是純潔天真的神靈容器,笛雅這種叛逆纔是異類。
有了睡美人這層屏障,笛雅才陸續創造出白皇后、黑執事、紅死徒等姐妹。她們十幾年裡一點點汲取知識養分,共鳴虛境,只有八小時睡眠時間用於思考—不是活動,睡眠狀態下的本體是不能動的,但可以動用本體所有思考資源—但還是成長爲一位真正的術師,甚至突破到黃金境界,踏入時間大陸。
直到笛雅獲得青銅龍的祝福,有信心逃離高塔才重新掌握身體的主動權。既然秘公主有勇氣離開陰影,那睡美人就該陷入永久的沉睡。
笛雅從未想過這件事有什麼不對,睡美人逢場作戲,秘公主積蓄力量,這不是完美的計劃嗎?然而她剛纔經過那十幾道房門,跟裡面的小公主對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逃跑了,所以受苦的人就只剩下睡美人。她還有姐妹陪着,但睡美人沒有。在睡美人的世界裡,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高塔裡,眺望遠處的風景,與玩偶書籍相伴。
笛雅甚至不敢跟她交流,睡美人必須是完美的公主,才能掩飾她的逃亡計劃。一旦睡美人知道什麼,思想受到污染,那她們好不容易積累的力量就會被剝奪,神靈容器不需要能飛出籠子的翅膀。到了終於能逃出高塔的時候,笛雅就迫不及待甦醒過來,貪婪地擁抱世界。睡美人沒有一秒呼吸過自由的空氣,對她來說,她從未離開過高塔,她的人生在這一夜戛然而止,往後餘生就只有沉睡。不,她甦醒過一次······當亞修要成爲福音神靈的容器時,笛雅喚醒了睡美人,請求她完成披甲成聖成爲福音容器,救救快要失去自我的亞修。
仔細想想自己還真是自私自利,需要受苦受難的時候就喚醒睡美人,自己躲在一邊逃避現實;到了可以享福的時候就迫不及待跳出來,明明登上皇位一年時間,她卻沒讓睡美人出來一天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她不敢。
以前是爲了生存爲了自由,所以笛雅才能毫無心理負擔讓睡美人承受苦難。現在她已經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她心裡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
對睡美人······她們本應是同甘共苦的一體兩面,但苦,睡美人吃了,甘,笛雅不願意分出來。
平分現實時間?分出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不過無論多少笛雅都不願意。她平時看起來富有且慷慨,但前提是不涉及她在乎的東西,一旦涉及自己無法退讓的利益,她寧願當一個自私自利的壞孩子。
她願意跟姐妹共享一切,但她絕對不願意分割自己的人生。
「嗯?」
牀上的少女發出可愛的鼻哼聲,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坐在牀邊的笛雅。她揉揉眼睛撐着牀坐起來,一頭秀髮披散下來不見凌亂,嬌俏的身姿難掩高貴。
「笛雅?」她看了看自己,似乎知道什麼,笑道:「你那些後悔沒能親自說出口的話,好好跟亞修說了嗎?」
「說了,莉絲姐姐。」「那就好。」
睡美人朝笛雅展開雙手,笛雅伸手跟她擁抱在一起,她眯起眼睛,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我一直想這樣抱抱你。活了這麼多年忽然發現我還有個妹妹,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笛雅抽了抽鼻子,嗚嗚地哭出來:「抱歉。」「該抱歉是我。」睡美人說道:「結果是我成了你的負累。」
「不過我相信你肯定沒問題的,因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唯一的······」
「莉絲笛雅。」
懷裡的睡美人消失無蹤,笛雅坐在牀上,感覺世界離自己遠去,鋪天蓋地的黑暗淹沒了自己,血管裡彷彿凝起冰霜······從此再也沒有秘公主與睡美人,只剩下合二爲一的莉絲笛雅。
她逐漸變得完整,但代價是必須承受她試圖逃避的痛苦。她被重新塞進小公主的軀殼裡,以睡美人的視角再次經歷一遍她的童年與少年······在高塔房間裡日復一日地讀書寫字,學習禮儀眺望遠方。除了玩偶她沒有任何朋友,雷鳴閃電之夜她只能躲進被子,她將手伸得長長的都接觸不到世界,而世界也從未接納過她。
恍惚間,一幕秘公主從未在意但對睡美人至關重要的回憶闖進她的腦海:一隻白鴿闖進了高塔裡的公主寢室,很可能是棲息在下面雅蘭湖泊的白鴿羣。白鴿一點都不怕人,也可能只是不怕她,它成了公主唯一的玩伴,親暱地磨蹭公主的小手,時間彷彿靜止了一樣,公主和白鴿在高塔裡一直玩耍,追逐,嬉笑······
直到侍女過來送餐,聽到門聲白鴿彷彿被驚嚇了,立刻飛了出去,公主也想追上去,但白鴿飛出了窗戶,飛出了這個籠子。
公主只能看着它越飛越遠,越飛越遠,沒有任何辦法······沒有任何辦法。
她沒有家。她沒有愛。她什麼都沒有。
女孩的意識在黑暗深海不斷下沉,與幸福的泡沫擦肩而過,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深淵。介乎疼痛與疲倦的感覺蔓延靈魂,渾身上下連手指都動彈不得,她無法逃離這場漫長的折磨······該賭上性命的時候她可以毫不猶豫,一瞬間的衝動總是這麼廉
價,但如果是需要堅持奮鬥的命運她就無能爲力了。
說到底,她其實還只是沒長大的孩子。從她選擇逃避那一天開始,她就註定是長不大的小女孩。耳邊響起泡沫破碎的聲音,直至連成一個熟悉的聲音:
「莉絲笛雅,你看。」
笛雅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從高塔窗口眺望夜間的納比斯汀,燈火通明的城市就像是星空的倒映,但最吸引住笛雅注意力的,是遠處一座巨型摩天輪,絢爛的色彩隨着圓形燈帶轉出一個個光圈,彷彿要點燃整個黑夜。
「等你稍微好點,我們去那間新的遊樂場玩,怎麼樣?」亞修問道。
笛雅這才注意到自己被亞修
抱在懷裡,半邊屁股坐在窗臺邊沿,迷迷糊糊喃喃道:「我不是在做夢?」
「你可沒做夢,這就是你要建的遊樂場,在你不在的這半年裡建好了。」安楠說道:「雖然你能飛行,但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摩天輪,還特意讓他們在鍊金極限範圍內造個最大的。」
笛雅轉過頭,看見安楠站在她另外一邊。安楠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抱怨道:「你這傢伙,居然一聲不吭溜走,將國家甩給我大半年······」
「下次不許這樣了。」她摟住笛雅,親暱地磨蹭小女皇的臉蛋,「歡迎回來女皇陛下。」
「你說要回家,雖然我覺得這應該不是你留戀的家,但好歹是你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而且這裡景色確實不錯······」亞修問道:「你感覺好點了嗎?」
被亞修與安楠一左一右夾在懷裡,笛雅轉頭望了一眼遠處的摩天巨輪。雖然她自己能製造出更加耀眼更加宏大的光焰,但不知爲何,眼前這道在黑夜下旋轉的光,卻比任何光輝更能溫暖她的心。這裡確實不是她的家,但也是她的家。
笛雅用盡力氣摟住亞修的脖子,抓住安楠的手「亞修!」
「嗯?」
「以後留在福音,好不好?然後我們一起生活,好不好?」笛雅淚眼迷濛,聲音帶着哭腔:「還有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討厭我,好不好?」
「不行。」亞修非常果斷。
安楠一怔,就連笛雅都呆住了。
「該討厭你還是會討厭你的,」亞修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不過無論我多討厭你,我都還是會愛着你的。」
「至於其他的,我不是很早以前就跟你約定過嗎?編織盛典結束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們會一起生活,一起打遊戲,一起去遊樂場。」亞修說道:「還會一起做許多許多未經歷過的事。」
笛雅重重點頭,這時候房間的燈泡忽然熄滅,應許是許久沒用故障了。但房間並沒有陷入黑暗,遠處摩天巨輪的光輝遠遠照進高塔,將亞修、笛雅和安楠照出五彩斑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