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草正看着小小的院子思量,院中忽而走出個帶着白紗巾,半遮臉面的年輕女子警惕看着她。
“是鴻喜的家麼?”綠蕪上前一步,笑着問道。
那帶着面紗的女子狐疑的點了點頭,“是,你們是?”
“我家娘子和鴻喜乃是舊識,今日特意來他家中探望。你是鴻喜的?”綠蕪笑容情切無害,聲音也放的十分輕柔。
那帶着面紗的女子放鬆了幾分,“我是他妹妹,你們……呃,請進來吧。”
說是院子,不過是一排竹籬笆圈起來的一塊地方。地方不大,卻被整理的十分乾淨。
帶着面紗的女子似乎不擅長同人打交道,請了她們進門,卻束手束腳的,不知該做什麼。
寧春草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唯一的一間堂屋門口,“家中還有何人呢?”
“唔,還有我娘。”鴻喜的妹妹低頭說道,話音落了好一陣子了,她纔像是剛想起來一般,“那個,你們屋裡坐吧!”
寧春草笑了笑,點頭隨着她進了堂屋。
屋子裡地方不大,多站幾個人,就有些窄仄的轉不過身的感覺。
可屋裡同院子裡一樣,被打掃的乾淨利落。
屋裡只有一張圓桌,牆角放着一張牀榻,一位頭髮斑白的老婦人正坐在牀榻上,藉着窗外漏進的天光,在納着鞋底子。
“老人家安好!”寧春草主動打招呼道。
老婦人卻像是沒有聽到一般,一動不動,也不理會。
鴻喜的妹妹尷尬解釋道:“我娘年紀大了,耳背。”
說完,她走上前去,碰了碰那婦人,大聲在那婦人耳邊喊道:“娘,哥哥的朋友來家了!”
老婦人這才轉過臉來,詫異的看了看寧春草主僕兩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笑意,衝兩人連連點頭,笑容恍若盛開的菊花,帶着憨厚的可親。
“老人家您好!我們來看看您!”寧春草也提高嗓門喊道。
“好,好,都好!難得有喜子的朋友來,快,快端果子,倒茶呀!”老婦人說着就要起身,她嗓門很大,說話很利索,雖年紀很大,卻透着中氣十足的感覺。倒比那小姑娘還多幾分爽利。
鴻喜的妹妹連連點頭,“娘,您坐,我去。”
說完連忙轉身,在一旁的牀頭箱子頂上拿出一盒果子來,挑出一些擺在盤中,給寧春草主僕兩人端在圓桌上,這纔想起來請二人坐下,又轉身去竈間端茶。
老婦人一直看着她們笑,大聲道:“鮮少有鴻喜的朋友來家,他老說,自己沒有朋友。我就說,人怎能沒有朋友呢?這不就來了?”
寧春草笑着頷首,四下打量他家中。
按說,鴻喜是李布身邊貼身的小廝,他的月例應該不少,跟在主子身邊,平日裡主子心情好了,隨手賞下個什麼東西來,也就比月例多的多了。
借前世自己對他的瞭解,他是個很低調沉穩,從不會大手大腳亂花錢,更不跟府上那一羣小廝一起胡混賭博的人。他家中不當如此困窘纔是啊?
鴻喜的妹妹將茶水呈上,不單有寧春草的,還給綠蕪也備了茶。
這自然是不合規矩的,當着主子的面,怎能連綠蕪的茶一起上呢?大眼一看,也知道這二人乃是主僕的關係。
綠蕪受過調教,知道規矩,臉上一片尷尬,“不敢當,不敢當……”
她的語氣,叫鴻喜的妹妹有些慌亂。
寧春草笑着接過茶碗來,“客氣什麼,又不是外人。”
說完,她還衝鴻喜的妹妹安撫一笑。
綠蕪慌忙捧過茶碗,放在圓桌上。
鴻喜的妹妹也許是這會兒才注意到,寧春草是坐在那兒的,可綠蕪乃是一直站在寧春草側後方的。
“您見笑了,哥哥鮮少回來,家裡……也沒有什麼來客。我……”她結結巴巴的,有些說不下去,想要表達什麼,卻也表達不出來。
還是那老婦人說道:“這丫頭愚鈍,也沒機會跟人打交道,連個話都不會說,你們見笑,別怪她蠢笨!”
鴻喜的妹妹將頭壓的更低了。
寧春草點點頭,“不會,我同鴻喜是舊識,也算朋友,怎會嫌棄他的家人呢?我來就是來探望你們的。鴻喜在李家郎君身邊做事,月錢不少,家中怎的這般……”
寒酸兩字她沒說出口。
鴻喜的妹妹搓着手,偷偷看她一眼,連忙低下頭去,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老婦人許是聽了個大概,明白了她在問什麼,長嘆一聲,看了鴻喜妹妹一眼,“這丫頭有病,我又年邁耳朵背,腿腳也不靈便,是我們兩個人拖累了他呀!若是沒有我們這兩個累贅!他怎至於至今還未娶妻?還未成家?唉……不中用啊,不中用!”
老夫人坐在牀邊,捶打着自己的腿,喃喃嘆道。
寧春草心頭無端一酸,側臉看向鴻喜的妹妹,低聲問道:“是什麼病痛,可方便講?”
她聲音很溫柔,表情也沒有嫌棄的意思。
鴻喜的妹妹瞧見她反應,似乎很是驚了一驚。以往旁人聽聞她有病的時候,都是立即躲的遠遠的,似乎生怕被沾染上了似的。
可這位貌美的恍如天仙的小娘子,竟然一點都不怕,也不嫌棄她?
鴻喜的妹妹看着寧春草的臉,有些看呆了,她擡手無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我面醜。”
寧春草一愣,面醜?這也能算病?
“這算是什麼病呀?”綠蕪在一旁笑着搖頭道。
鴻喜的妹妹認真的看了綠蕪一眼,“真的,就是病。”
說着,她手指移到臉頰一側,似乎想要解開面紗來叫她們瞧,但動作到一半,她又停了下來,“算了,會嚇到你們。難得有哥哥的朋友來家裡。”
說完,她又戀戀不捨的看了眼寧春草的臉,低下頭去。
寧春草沒有錯過鴻喜妹妹看她的那豔羨不已的眼神,看她年紀,應當和自己差不多吧,可卻只能帶着面紗,連在自己家中,都不敢將面紗取下。年紀的小娘子們都是愛美的。那些世家貴族的小娘子,因爲爭奇鬥豔,都能爭吵起來,甚至打起來。
整日將自己的臉面遮起來不敢見人,是種什麼樣的體驗呢?
寧春草心頭忽而有些沉重,想到自己前來真正的目的,她心頭有些不忍。
“我認識很好的大夫,姑娘有什麼隱疾,不若告訴我知道?若是那大夫能治,也好趁早叫姑娘擺脫病痛?”寧春草聲音很低沉,低沉中透出誠意來。
鴻喜的妹妹眼神炙熱的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狂喜的神色,可瞬間她眼中的光亮就消弭下去。
她搖了搖頭,“哥哥的月錢都搭在這上頭了……沒有用的。我這病,治不好了,我認了。”
“你叫什麼名字?”寧春草問道。
鴻喜的妹妹看她一眼,似乎覺得她長得這般漂亮,說話這麼溫柔,怎麼看都不像壞人,且他們家,也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人惦記的,人家發上簪着的隨便一個髮飾都比她整個家還要值錢吧?
她遲疑片刻,才甕聲甕氣道:“奴家翠翠。”
“翠翠,好名字。”寧春草點頭道,“你眼睛很美,你知道麼?你的人也該和名字一樣美。若是能治好了病,就真的和名字一樣美了,再也不用遮擋着自己的臉,不用做你哥哥的累贅,能高高擡着頭見人,能幫你哥哥支撐這個家,能遇見你的如意郎君……這樣不好麼?”
綠蕪有些詫異的看了寧春草一眼,瞧見娘子說話間神色十分認真,她雖心有疑慮,卻抿脣沒有開口。
翠翠瞪眼詫異的看向她,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她口中所說的話。
許久許久了,從不曾聽人將自己和“美”這個字放在一起。就連母親和哥哥看到她這張臉,都只有搖頭嘆息。
她是個女孩子,沒有女孩子是不愛美的,她也一樣。她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敢照過鏡子了,她害怕,害怕看到鏡子裡哪張恐怖的臉。
“您不知道……”她顫抖說道,“我治不好了……”
“不見得呢。”寧春草笑着搖頭,“你給我看看,我就知道能不能治好了。”
她的笑容恍如明媚陽光,叫人意亂神迷,彷彿受了蠱惑一般。
翠翠看着她炫目的笑容,顫抖着手,緩緩伸向自己的面紗,“您不會怕吧?”
寧春草搖頭,“不會。”
她竟真的一點點揭開了面紗。